傳聞中的家主大人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她的聲音裡有濃濃的鼻音,說完,腦袋一歪,又擱在了他的肩上。
看來即便醉成了這樣,還記得在淮安那一夜。
薑九懷無聲地笑一下。
她安安穩穩地窩在他懷裡,他抱著她,像小孩子捧著一塊最愛吃的點心,既想吃,又捨不得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夏夜的晚風帶著茉莉的清香,透體而入,安撫那難耐的躁動。
馬車就在門外,下人撩起車簾,薑九懷待要放下元墨,元墨卻摟著他不肯放手,咕噥道:“阿九。”
“我在。”
“做我的花魁吧?”
“做你的家主不好麼?”薑九懷失笑,手在她臉頰上捏了捏,“給你衣裳首飾,給你發錢,給你買女伎……做花魁可給不了你這些。”
“那些都很好,可是,我還是喜歡花魁。”元墨兩眼懵懂,一臉認真,“跟我回紅館吧,你還住我屋裡,我去跟元寶住,我們沒事就翻窗出去釣魚做魚鱠,再聽你彈彈琴,多好啊。”
薑九懷愛極了她這呆呆萌萌的樣子,一顆心軟得一塌糊塗,“我們現在也可以去釣魚做魚鱠,你若想聽我彈琴,我回去便彈給你聽,好不好?”
“不好,不好。”
元墨搖頭,頭腦本就昏昏沉沉,一搖就更昏了,心底那些自己都沒有細想過心事,像氣泡一樣往上浮。
“你當家主,離我太遠了,好遠啊……就跟天上的月亮那麼遠……”
夏日火熱,車上換了輕軟的竹簾,又透風,又涼快,元墨靠在車壁上,透過車簾的縫隙便可以看到天上一輪明月。
薑九懷,真像那一輪月亮。
又高,又遠,明明就在眼前,日日受它的光芒照拂,彷彿伸一伸手就能碰得到,可是心裡麵再清楚不過,她永遠也碰不到。
薑九懷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這種無奈與哀傷,忍不住抱住她:“阿墨,我就在你身邊,觸手可及,永遠都在。”
“怎麼可能啊……”元墨輕聲道,“家主大人永遠也不可能是我的,隻有阿九纔是我的……”
“我便是阿九。”薑九懷道,“永遠是阿九。”
若是元墨現在夠清醒,一定能發現薑九懷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但現在她瞪著眼睛看了他半天,不滿地搖了搖頭:“阿九不戴冠,阿九穿女裝的。”
沒好氣地把她的腦袋往懷裡一按:“睡你的。”
元墨雖是暈暈乎乎,但並不肯老實睡覺,一麵掙紮,一麵嘟囔:“我不要……你放手……”
薑九懷按住她:“老實點,彆亂動。”
元墨哪裡能老實?她手腳並用地掙紮,把車壁踢得砰砰響。
車夫揮著馬鞭駕著車,聽著車內的動靜,麵無表情目不斜視。
他什麼都不知道。他隻是個沒得感情的趕車機器。
元墨醒來時頭疼欲裂。
忽然就想起,去年在揚州宿醉,她就發誓不要再喝這麼多酒,但事實證明她的誓言果然是給狗吃的,半點用都沒有。
身子底下是冰冰涼涼的玉席,她捧著腦袋仔細回憶,昨天她是拎著酒去找師兄來著,然後呢?
怎麼回來的?
想不起來了。
還是小七告訴她:“是家主大人抱二爺回來的,還在這裡守了好久呢,等二爺睡穩了才走的。”
他說完,讚歎道:“大夥兒都說,從來沒見過家主大人待誰這麼好過,哎,二爺要是個女人就好了,家主大人一定會娶你的!”
元墨給他話裡的前半截轟得一驚,後半截刺得一痛,唉,傻孩子,家主大人喜歡的是男人你知不知道?要是知道她是女人,家主大人根本看都不會看她一眼吧?
也不知是因為這場宿醉,還是因為春娘母子的分離,元墨接連幾日都是懨懨的,對什麼都提不起勁來。
平公公將之歸結為“苦夏”,吩咐廚房準備清熱解暑湯水,這點和黃伯不謀而合,紅館的廚房裡也端出一碗碗綠豆湯銀耳湯以及苦瓜湯。
於是元墨蔫得更厲害了。
往常有元墨一人在,低得上十個人的熱鬨,她一蔫下來,薑家又恢複了往日的安靜,隻是這安靜讓平公公都有點不習慣了。
就在平公公打算請太醫給元墨開個方子調養調養的時候,薑九懷打算去避暑,讓元墨收拾東西隨行。
元墨的眼睛裡露出了這段日子久違的光彩:“去西山嗎?”
隨貴人去西山避暑,是樂坊女伎每到夏天必然要攀比的事,一個夏天過完,沒有邀約的女伎身價定然要失色,得了邀約的則定然要上漲,且看邀約之人的身份地位、在西山待的時日長短,上漲幅度又各有不同。
發出邀約的客人身份越高、隨侍的時日越長,身價便漲得越是厲害。
是以北裡又將西山稱為“試金石”,一個女伎能不能紅起來,且看她的夏天在哪裡度過就知道了。
而紅館諸人的夏天……就永遠是在紅館……
所以每到夏天,紅館上上下下都情緒不佳,瞪著門外一路路往西山去的車水馬龍,在歡姐的帶領下罵那群狐貍精把客人都搶走了。
“走走走走,最好這輩子都住在西山不要回來了!”
也不能怨歡姐她們紅眼病,實在是那些女伎太過招搖,去西山便去西山吧,還特意繞個道來紅館門口打聲招呼辭個行。
一般這種情況,元墨就拿個掃把在門口掃地,掃得煙塵四起,看那幫精心塗過五層粉的狐貍精們還敢不敢過來。
作為一個過氣樂坊的貧窮坊主,元墨還沒見過西山那些彆院長什麼樣呢嗚嗚嗚……
激動之下一把就抓住了薑九懷的衣袖,想求他把歡姐她們都帶上。
但目光一對上薑九懷的,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卻吐不出來。
薑九懷嘴角有絲笑意,目光溫柔,含著鼓勵之意。
可他越是溫柔,越是鼓勵,元墨就越說不出口。
最後她露出一個笑容,輕輕拍了拍他的衣袖,假裝上麵有不存在的灰塵。
薑九懷看著她,目光有點深沉:“阿墨,你有心事?”
元墨笑:“你不是說我沒心沒肺麼?哪兒來的心事?”
薑九懷沒有再說話。
第二天一早便要出發,元墨便沒回紅館,睡足一覺起了個大早,帶著元寶、大王和沒良心上了馬車。
隻是還沒坐穩當,平公公便來喚:“二爺,主子讓你坐前麵那輛車。”
前麵那輛是薑九懷的車。
薑家的車隊招搖過市,當然是傳揚他深好男風的好機會。
道理元墨都懂,但就是打心眼兒裡不想過去,自己也知道逃不過,畢竟拿人家錢就得給人家辦事。
她一步三挪挪過去,一掀車簾,就見薑九懷盤膝而坐,膝上橫著一架古琴。
大約是出門避暑,他沒有束發,發絲儘數披在身後,如絲緞一般,身上穿一件淡青色絲質外袍,衣袖寬大,可男可女,低眉垂目,指尖在琴絃上輕輕一拂,發出“錚”地一聲。
元墨隻覺得這一聲好像是拂在了自己的心上。
她好像又看到了當初的花魁阿九。
薑九懷眼也沒抬,問道:“二爺,想聽什麼曲子?”
元墨手腳並用上了車,動作十分輕快,滿麵笑容:“什麼都好。”
薑九懷聽出這聲音裡的喜悅之意,看了她一眼。
她喜孜孜地,眉眼好像都在發光。
手輕輕拂動琴絃,整個車隊在琴聲中向著城西進發。
元墨還在馬車裡發現了幾色小點心,並一小壺酒。
她歪在車上,吃吃點心,喝喝小酒,聽聽琴曲,頓時覺得這些日子以來的抑鬱長上翅膀,撲啦啦全從車窗裡飛走了。
啊,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啊,能高興一天是一天,那些事情反正想了也沒用,又何必去多想?
她和著曲調,拿指尖輕輕在酒壺上敲著拍子,搖頭晃腦,斷斷續續哼著詞兒。
薑九懷撫著琴,垂下的眼睛裡滿是笑意。
這纔是他的阿墨該有的樣子。
每年夏天都是西城門特彆忙碌的時候,貴人去西山的車隊,每家少說也得十來輛馬車,帶著家眷、下人和行李,若是有兩三家同時出門,路上再攀談起來,城門口少說也要堵上小半個時辰。
薑家的車隊快到西門的時候,城門口便堵住了一長串。
平公公驅馬過去看了看,回來道:“有兩家搶路,車轅駕在了一起,一時分不開,老奴已經命他們拆了,主子請稍候。”
薑九懷“嗯”了一聲。
拆、拆了?
元墨目瞪口呆,探出頭去:“拆什麼?”
平公公慈祥地告訴她:“自然是拆馬車。”
雖然在薑家待了這久,這麼典型的薑家行事風格,她還是有點不適應呢……
前麵的馬車尚未拆完,車隊後麵又起了喧嘩,元墨趴在車窗上往後一望,呆住。
後麵有幾輛馬車圍在一起,車內的人正掀了簾子說話,其中一個成熟明豔,正是歡姐。
再仔細一瞧,不單有歡姐,薔薇臘梅等人好像都在。
元墨震驚。
老天爺,終於有哪位貴人開了眼,請紅館的姑娘去西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