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中的家主大人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為何?”薑九懷問,“相貌平平,論琴藝,倒是那男的高明些。”
“因為她懂事啊!”元墨自動忽略“相貌平平”四個字。反正在家主大人麵前,誰也不如他照鏡子時看到的那張臉好看,“我終於找到了一個腦子清醒不會為情所困的花魁!”
“不會為情所困?你是指她故意說些難聽話好逼得對方嫌棄她?”
嗯?言嫵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吧?她明明有理有據,溫柔款款……”
“她若是真的對此人無情無義,就由他去。反正仰慕者越是癡心,女伎就越是受人追捧。反倒是她竭力勸對方遠離,纔是用心良苦,用情頗深。”
“你是說她喜歡他,卻還要他離開她?”元墨覺得這實在不對頭,定然是薑九懷又拿她當傻子騙。
薑九懷毫無阻礙地從元墨眼中看到了反對,他抬眼示意:“你看她的背影。”
背影怎樣?背影很美啊,風吹動輕薄的衣衫,顯出言嫵美好的身形,那腰肢細得彷彿一掐就斷……
“不是讓你流口水。”薑九懷淡淡道,“你看她站得筆直,全身緊繃,兩肩收縮,脖子一直僵著。她很緊張,也很難過。”
一個背影而已,可以看出這麼多?
薑九懷淡淡道:“人這種東西,有時很蠢。他們總以為,隻有嘴才會說話。”
元墨心裡一緊。
所以,他無數次看穿她在想什麼,就是她的身體發膚乃至動作出賣了她?
“你不一樣。把你的話反著聽,就是你的心裡話了。”薑九懷微微一笑,“跟你比起來,這位言嫵姑娘已經算得上心機深沉了。”
所以還是在罵她蠢?
湖上,男子慘然一笑:“你我……互不相乾?互不……相乾?”
他的神情過於悲傷,過於痛苦,元墨簡直懷疑他馬上就能嘔出一口血來。
“我言儘於此,季公子,你善自珍重吧。”
言嫵說完,轉身便回。
動作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元墨趕緊回到座席,又忍不住在心裡大讚,悄悄向薑九懷道:“如果她對這個人有意思,卻還能趕他走,這就叫慧劍斬情絲,是大智慧啊大智慧!總之,我要定她了!”
“哦,是嗎?”薑九懷不涼不淡地道,“那就要看你的銀子夠不夠了。”
花魁的身價不菲,在銀錢上元墨還真沒有太大的把握,頓時萎了一半。
薑九懷顯然很以使元墨枯萎為樂,嘴邊笑容又深了幾分。
言嫵回來了,不單向眾人敬酒賠罪,還唱了一支小曲,跳了一支舞。
不單擅琴擅詩,還能歌擅舞,元墨覺得言嫵簡直是個完人。
這種厚遇,原本應該在登門次之後纔能有,可見言嫵賠罪之誠意。
元墨不由得受寵若驚,十分感動。
同時他還發現言嫵一個優點——任何人見了薑九懷的臉不免都要震顫一下,但言嫵卻是個例外。她看薑九懷好像跟看白一或平公公沒有任何差彆。
天下間竟有如此妙人!
元墨對言嫵可謂是讚不絕口,愛不釋手。
平公公和白一則對言嫵頗為不滿。
因為,區區一名女伎,竟要主子又是寫詩又是彈琴才肯下樓,簡直是膽大包天。
平公公從前在薑家見過言嫵幾麵,因著三爺的緣故對言嫵也頗為客氣,這會兒卻是好感儘失,決定以後再在薑家看到她時,絕不會再給一個好臉色。
對於始作甬者元墨……哼哼,杯酒之間,平公公已經想好了至少一百種陷阱,隻待元墨進了薑家的大門,就叫他好看。
夜已至半,月上中天,畫舫靠岸。
月心庭就在瘦西湖旁邊,和平京沿江的樂坊一樣,有自家泊船的碼頭。
夜深沉,薑家的人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
平公公道:“不早了,主子要不先回?若有興,改日再來也是一樣的。”
薑九懷頷首,舉步便走。
元墨道:“薑兄慢走啊,小弟就不送了。”
薑九懷頓住,回身:“你不跟我走?”
“薑兄莫非忘了小弟下揚州所為何來?”
除了要買到一位合意的花魁,還要瞭解瞭解江南樂坊的行事規矩,不在樂坊裡住上一住,瞭解又從何談起呢?
她客客氣氣地抱拳行禮:“一路上對薑兄多有煩擾,現在既然已經到了揚州,我就不好再麻煩您老人家了,以後就住月心庭吧……”
白一微微訝異,男寵的去留自然是主子說了算,主子還沒開口,元墨哪兒來的膽子決定自己住在哪裡?
平公公則是心花怒放,老天開眼,這禍害竟然沒有死乞白賴要跟去薑家。
然而當他看到自家主子的神色,還來不及浮現的笑容登時消失了。
薑九懷盯著元墨,好像一時之間沒聽清楚元墨在說什麼。
元墨還從來沒有在薑九懷眼中看到這種茫然之色,他不是一向都高高在上將一切儘收眼底嗎?
在這個猝不及防的瞬間,薑九懷好像剝去了那層完美堅硬的外殼,訝異、不敢置信、尷尬、惱怒、不悅……種種情緒在他的臉上如走馬燈般閃過。
元墨驚訝地發現,薑九懷從來沒有比這一瞬更像“人”的時候。
可惜,這一瞬很快便結束,那些情緒轉眼消失無蹤,那張玉雕般的麵孔上一片冷淡:“隨你。”
他轉身便走。
“哎,薑兄!”元墨自後麵追來,“薑兄請留步!”
薑九懷臉上的冰冷微妙地一滯,眸子像是解凍的湖麵,柔和了不少。
不過在停下之際,他又重新板起了臉,淡淡道:“改主意了?你可知道?我最厭惡彆人出爾反爾。”
“不反,不反。”元墨連忙道,“我就是想問問那個……銀票……”
薑九懷倏然頓住。
解凍的湖麵重新凝成堅冰,風雪籠罩大地,薑九懷的臉色鐵青。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家大人生氣了,元墨近在咫尺,首當其衝,差點兒被這寒意凍成冰棍。
她心裡咬牙,好啊,一提銀票就發火,他果然是想侵吞她的錢!
你可是薑家家主啊!為了幾千兩銀子氣得這樣,至於嗎?
“那個……您知道的,在樂坊過夜,價錢不低啊……”
若是旁的東西,她也就當場認慫了,但事關錢財,那就得堅貞不屈,百折不撓,她頑強地道,“您當日可是說得明明白白的,要用錢的時候問您要,小人可都記著呢。”
在家主大人的死亡凝視下,饒是元墨願意為錢捐軀,舌頭也忍不住有點打結:“那、那什麼,你、您剛纔不是說最討厭彆人出爾反爾嗎?您老人家自己可不能……”
“閉嘴!”
薑九懷怒喝,聲音大得讓平公公和白一渾身一顫,雙雙跪了下來。
元墨看看他倆,再一想,算了,如果跪一跪能拿到錢,那跪又有何妨?於是也跟著跪下了。
薑九懷看著元墨這低眉順眼跪著的模樣,胸口急劇起伏,眼中彷彿要噴出火來。
平公公看得心疼不已。主子是他親手帶大的孩子,他再瞭解不過。
今天晚上,主子上畫舫、題詩、奏琴,每一件事都是為元墨而做,而如此紆尊降貴放下身段,換來的的結果卻是元墨要跟主子分道揚鑣。
這不知好歹、忘恩負義、沒良心的東西!
“聽著。”平公公低聲交代白一,“一會兒主子一開口,你就動手,麻利些。”以免主子後悔。
白一凝重地點點頭,握住了袖中的匕首。
把主子氣到這份上,元墨是難逃一死了。
他會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給元墨一個痛快。
元墨雖然還直挺挺地跪著,但心中也有點慌了。
怎麼回事?不就是兩千七百兩銀子嗎?對她來說是钜款,但對薑家來說,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吧?
再說她不是要全拿回來,隻不過想要點出來花花而已,他家主大人還不是隨便看著給?
為什麼他的臉色比被人搶了老婆還要難看?難道他上輩子是貔貅,這輩子也是隻能進不能出?
要錢,還是要命?
這個終極問題又一次擺在了元墨麵前。
元墨一咬牙,做出了決定——
“小人該死,您老人家一路辛苦,現在夜也深了,小人實在不該再耽誤您老人家的時間!”元墨抬起頭,露出一個又誠懇、又燦爛的笑容,“銀票的事以後再說吧,小人在這裡恭送您人老人家回府!”
一麵說,非常實在地叩了個頭。
沒辦法,錢沒了可以再賺,小命沒了,一切都完了。
薑九懷怔了一下。
那明淨耀眼的笑容彷彿還停留在眼前,人卻已經五體投地俯在他的麵前。
晚風迎麵吹來,透過衣襟侵入肌骨,直至心上。
他終於感覺到了深秋的一絲涼意。
他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涼意了。
在很早很早以前,被寵愛的小狗咬傷、被信任的人刺殺、被尊敬的長輩暗算……在旁的小孩還在光屁股玩耍的時候,他已經知道怎麼樣在心上關起一道厚厚的門,不讓自己多餘的溫情出去,也不讓外人潛藏的惡意進來。
是在箭如雨至的涼亭中,在那道身影兩張雙臂護在他身前的那一刻,關閉許久的厚重心門,發出喑啞的一聲“吱呀”,開啟了一道狹窄的細縫。
光,照了進來。
風,吹了進來。
某個在黑暗中沉寂已久的東西,悄悄地睜開了眼睛。
涼亭那夜之後,他原本計劃待揚州之事了結,再把元墨找到麵前,財帛、土地、官職……任其挑選。
再多都不過分,因為這是忠誠的獎賞。
但元墨莫名其妙就從水裡冒了出來,莫名其妙就來到了他的麵前。
也許是旅途太無聊了吧,也許是元墨太有意思了吧,他完全忘了本來的打算。
那扇大門一開,再開,長久不曾動用的情感自門縫中湧出,生疏而笨拙。
隻想著,這個人待他不錯,那麼他也該待這個人好一些。
他忘了,從前的每一道傷痕,皆是源於這種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