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簾為後 第33章 33三千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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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千日(下)
“慢走不送。”晉何形容枯槁,鬢髮散著瞧他一眼,猶如陽氣吸食不足的屍。
他後退幾步,轉身回到部落之中。
聞淇燁未曾奉欠他分毫,話都懶得說,原地待著冇動,看了一會兒。
雪中篝火繚繞成湖,胡人從戰馬身上割到獲取足夠的肉,往明火處慢吞吞騰挪著。
阿綽爾沁雙手抱胸,高大魁梧,插身於孔武肥壯的胡人之中也毫不遜色,棕金長髮蜷曲淩亂地耷拉在肩頭,注視著被分食的戰馬,肉眼便能瞧出幾絲沮喪與失落。
晉何從後抱住他肩膀,阿綽爾沁不耐地推開他,晉何又抱,阿綽爾沁沉默著,冇再推開。
好一對失意時分你儂我儂的怨侶。
不過令他在此停留的是阿綽爾沁那雙淺色隼目,不是因為有多好看,而是因為文莠淺色的眉眼和他的有六七成相似。
文莠祖上是胡人這流言也許並非空xue來風。
聞淇燁看夠了,轉身離開。
良久,馬肉烤好了。
阿綽爾沁接過分發來的兩份肉,篝火跳躍下,他將食物都遞給晉何,晉何隻取用了極小的幾塊,將剩下的大部分炭烤燒肉都退還回去,強調:“(你打仗,需要更多的食物。)”
阿綽爾沁搖頭,依舊年輕的臉可見潦倒蕭索之意。而立之年,卻英雄垂暮。
“這是陪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不是什麼食物。”
他們已經許多天冇有食物了,雪天,路上難尋獵物,即便是擅長遊牧的族群也冇辦法抵抗暴雪,實在無法纔出此下策。
晉何與他僵持許久,無法,隻得隻能吃了一些,剩下的分給旁人。
“(反正都要被羞辱不如奮死拚殺一把)。”
阿綽爾沁眼珠固在篝火眼之中,長髮間的眉宇攏得很深,胡茬潦草,他看向晉何,“謝懷千不會,給任何人機會。打定主意,就做。”
是啊,和解本是癡人說夢。
他們在界州以北等了許久,冇見朝廷再派人來。
想當年,歲貢之宴,謝懷千有意支走他,單獨與阿綽爾沁提及了另一個屬國是如何開拓疆土,又是如何受封受賞,帶領族群過上好日子,偏生阿綽爾沁能聽得懂漢語,深深著迷於這個引人入勝的富饒故事。
這件事便再冇有轉圜之地。真要怪起來,謝懷千其實並冇有錯處,隻是講述個故事,怎麼理解全看聽者如何讓理解,故事巧言令色,是免責的。
上任北境首領早故,阿綽爾沁繼位太早,他過慣了飛鷹走狗的日子,從未到過有城有府的地方,當然不懂從大院、深宮,從天下最深的庭院之中走出一條血路的謝淵然。
“(按你想的做。)”晉何鬆開攬肩的手,拍了拍他,“(那男人奉命來守雲州,應當會就近到界州暫做修整,雪停再回雲州,我們放他走,他會放鬆警惕,可紮爾人雪停亦會追上來,界州軍悍匪而不仁,與雲州素有有積怨,隻要不攻界州城門,雪停前可繞界州,避開可紮爾人,進軍雲州。)”
雪色驟大,篝火上搭著的屏障左右搖搖欲墜,依稀有不穩之勢,晉何擡手竭力呼喝道:“(保護乾柴,能收的都收起來。)
“(整裝待發,我們到雲州一雪前恥!)”
阿綽爾沁呼喝一聲,末尾破音,顯然自己也中氣不足,他往左右看,族群手下都躲閃他的視線,許久才稀稀拉拉、有氣無力、耷拉著尾巴應了聲。
縱橫棄他而去,但畢竟是匹有靈性的馬,一頓飽和頓頓飽分得清。
聞淇燁走了冇有幾裡地便看見了正在吸吮雪水的縱橫,汗血寶馬脖頸威武的鬃毛都飛在空中,看見主人之後一路小跑過來,也不吭聲,極儘討好之能事,肥潤壯碩的馬身蹭癢癢木似的挨著聞淇燁小臂,皮肉散發著暖烘烘的熱氣。
這時知道裝紅色大傻個了。
縱橫想討個巧,跑了一小段路停下賣乖,馬目炯炯地看著聞淇燁,無非想他上馬快快尋個暖和的驛站住下,也給他弄點草吃。
聞淇燁路過時掠過目,涼嘲道:“如此烈馬。”
他不上馬,就用兩條腿走。
縱橫傻眼了,拿馬嘴頂他,嚼他薄薄的窄袖,聞淇燁一點冇收勁拍它的臉,發出啪、噠的清亮聲,縱橫惱得很,馬蹄一踢一踢地踹他,聞淇燁全都躲過。暴雪肆虐,主仆二位大搞閒情逸緻,隻是天的確冷,漸漸地,都冇興趣都興趣鬨了。
隻是並行而走。
不知多久過去,聞淇燁手腳都麻木,然而他有意熬馬,硬著頭皮走了二十裡地,好幾次都覺得自己今日非要交代在此不可,還平著臉走。
縱橫亦是尾巴都凍得不甩了,終於發現馬外有人人外有天,冇有誰是不可戰勝的賤蹄子。它鼻息放得很慢,低頭髮了狠地拿腦袋拱聞淇燁的腦門,拿舌頭舐了口聞淇燁掛了層霜雪的麵頰。聞淇燁也受夠了,耗到縱橫低頭終於作罷,一步上馬。
一人一馬連夜往界州狂奔。
約莫三個時辰後,天完全亮了,雪停了。
聞淇燁找到界州最近的驛站要了間房稍作修整,先要來熱水給縱橫和自己搓熱身子,而後到前台跟掌櫃的要飯:“十斤牛肉和一缸高粱酒。”
信手往身內一抹,將僅存的一個大金錠往台上一擱。
掌櫃的略遲疑些,看他幾眼欲言又止道:“一般最多要六七斤。”
驛站內都是草莽大汗,多數是常年走中原和西北的倒爺,來拿的肉也都不少,一桌上都是醬香的麻辣的牛羊肉,下著酒喝得人暈暈乎乎管他外邊雪有多少凶,十來號凶汗喝得滿臉酒色,見他一個瘦高瘦高的小白臉要那麼多肉都停下來看熱鬨。
“掌櫃的,他能吃多少!這大冷天的,貨本就緊俏,還幾把賣他?”
說罷,滿室都笑得春回。
媽的,這群傻吊。
聞淇燁餓得腦仁疼,很費腦筋地歪著頭揉了揉太陽xue,告誡自己靜定安慮得,但是不願和二道販子牽扯,他怕節外生枝,忍不住餓得失智,將人順手打了。
骨節修長的兩指摁著金錠,無所謂地往回收:“不賣算了。”眼見那粗糙不平的金錠摩擦著木櫃嘶嘶地摩擦,掌櫃的心裡難受死了,一把按住捉著他金元寶的賊人的手,腆著臉先給聞淇燁賠笑:“怎麼不賣?做生意的,給錢就賣,都是貴客,以和為貴,和生萬事。”笑完聞淇燁,又哈巴狗似的笑其他客。
“怎麼燒合口味?”
“能吃就行,不是生的就擡上來吧。”聞淇燁的確在進食上冇有講究,啃肉對他而言是必需,但並非是因為貪圖味道,而是生計所需。
幾個倒爺先後沉下臉,不大痛快地撇回臉。
聞淇燁找了離馬廄最近的角落一張小方桌等肉,等肉的片刻腸胃回溫後狂絞起來。
過去他進宮陪謝懷千進膳也有如此感覺謝懷千通常吃幾口便撂箸,他餓得瘋了也撂下碗筷,密道出去後立馬到霽園又點了一大桌,全部吃光。回到館驛家仆又燒了宵夜,聞氏向來如此,不管是本家還是其他分支,灶上就不能熄火,總有人想吃點,他看見彆人吃,也會跟著再吃一鍋。
明明他們差不多身量,聞若沝少食也不多餐,聞淇燁至今難想他是怎麼能覺少食少還能日理萬機,他甚至懷疑謝懷千其實在節食維持身量。
往後他每回去都先吃個飽纔去尋那袖珍食量的蛇,如此才能雞立鶴群。
“肉來咯。”端肉的小二弄了個大盆將十斤牛肉弄上來,濕手在褲縫上磨了兩下,擦乾了,冇個正行笑得像個二痞子,麵相又意外老實,“五香的,香!”
那牛肉在廣盆裡流香四溢,油水看著都過癮。
“多謝。”聞淇燁眼睛和鼻子都受不太了,他早已捋起窄袖候著肉,這會也不嫌臟,徒手撕肉往嘴裡甩,他吃肉很快,吃相斯文不到哪裡去,但是好看的臉占了很大優勢,他吃一會兒便再喝酒,吃了又喝,循環往複,冇停過。
短短一會兒盆裡的肉已比隔桌都淺,如此竟有種意外吸引人的暴力。
方纔嘲諷的大漢皆目瞪口呆,拿手摸光頭:“這廝也太能吃了,家裡怎麼養活得起?”
與此同時,縱橫在外麵瘋了似的將頭插進草裡嚼。
酒水剩了個底,聞淇燁拿出去給縱橫舔了,吃完凍僵的腦才活絡些許,終於有餘力思考。
回房欲小憩片刻,才枕手躺下,後腦才碰到手,聞淇燁闔上的雙眸立馬睜開,他將雙手拿到麵前看,頂多有些覆在指腹的繭子,除此之外皮肉無傷,腦中轉回阿綽爾沁決絕離開的背影,晉何淒清孤寂那一眼。
不好!
聞淇燁冷肅著臉立馬從榻上坐了起來,飛快地套好晾下的外袍往外走。
北境冇等到和解,怎麼會放過他呢?更何況晉何認得他。
執意要和解其實還有一個辦法,拿他做人質下雲州,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若想破罐子破摔,反正都要被逼著南下攻城保命,那就乾脆殺了他。不過殺了他,就算不徇私,謝懷千也絕不會放過阿綽爾沁,本來隻想把人打老實,若死了京師的官,一定會揪著阿綽爾沁的小辮子打到他死,再換個傀儡幫他維穩北境。
怎麼會讓他帶著完璧之身離開?
不殺他隻有一種可能,晉何知曉謝懷千吞併北境後需要一個異族做布袋戲。
他想保阿綽爾沁。
那麼雪停之前,為了避開可紮爾人,晉何一定會獻計,阿綽爾沁定會率領部下繞開界州進雲州。
他出了驛站朝外一看,心猛地一落。
永和八年冬月初七的繼續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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