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簾為後 第7章 07我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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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我與我
謝懷千情知他的放肆,依然放任如此。
“那自然最好。”
空中,二道視線若有似無地糾動,如鯉魚擺尾,似交頸而纏,某種炙熱而隱秘的情愫湧動其中,誰都不甘示弱,誰都不願先脫身離席,誰都不願做先挑明的那個人。
眼神越輕佻,手腳越規矩。
謝懷千施施然往羅漢床檀木椅背上靠,距離拉開便是一種旨意,聞淇燁恪守臣子本分,上身略微前傾,下頜收低,傳言的清高孤傲一概不見,隻瞧見他姿容標緻端正,腰尤其窄,肩格外闊,示弱的樣子也足以作為傳世之楷模。
不願做小伏低的人,最懂如何做小伏低,偏偏此類人示起弱來,也最漂亮。
謝懷千看著聞淇燁實在很有胃口。物儘其用,下次應當要聞淇燁來陪他用膳。
用從聞淇燁那兒的看法,慵懶地將聞淇燁本尊上上下下盤了一遍,眼神在色澤淺淡的唇上頓了一頓,忽然支起上身,隔著檀木小幾對聞淇燁招手:“過來,哀家還有話說與你聽。”
聞淇燁湊過來,前額幾乎低到謝懷千唇邊,謙卑的模樣簡直比起元騫有過之無不及,謝懷千笑出一氣便停,手攏成半弓形放在這小冤家耳邊,道:“在這待**天再走。”
聞淇燁眼神落在謝懷千微屈起的無名指上墨滴大小的褐痣,為什麼不呢?太後故意露出來給他瞧,他作為臣子,君令怎能不從?自然要看個痛快。
謝懷千袖腕間盪出的香風和吐息散發出的熱氣震得他耳上、心裡先後發癢。他似乎染上一種蠱蟲,從心臟往外爬到四肢百骸。渾身都酥麻了。
聞淇燁未嘗自視君子,邂逅謝懷千不過幾日,又覺得算得上了。
如果偽君子也算君子的話。
八日後,被太後召入宮中的聞淇燁再度露麵朝堂。
朝野內外皆沉寂,無數雙眼睛從暗處看向了這個年輕的恩蔭子弟。
聞淇燁能活下來不僅命大,定然也受了首樞福澤,且看太後上朝以來連餘光也未分給聞淇燁,便知此人外強中乾,虛有其表,表麵光鮮,名聲肯定也是作秀,唏噓這繡花枕頭,將來也隻有給人做倒插門女婿的駙馬命了
——謝懷千看中的人,從來都是重用。
今日早朝並未持續多久,下朝時忽逢大雪,百官作鳥獸散。聞徑真急著要逮小兔崽子,偏生聞淇燁對朝堂是真的不上一點心,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把雪色骨傘,才撐起,影子唰啦便寂滅在漫天風雪中。
聞徑真推脫了同僚的邀約,上馬車,急趕到聞淇燁落腳的館驛,誰知那邊門房通報的說:“老爺,大公子說在宮裡待得有些悶,洗沐後出門散心去了。”
聞徑真簡直對這小子刮目相看。方纔他在朝上惴惴,唯恐聞淇燁宮中幾日多有得罪上聖,當場降下責罰,聞淇燁居然還有心思散心?
首樞清臒的臉龐上神色變幻莫測,最終歸於平淡。
縱橫製衡之術自古有之,君王把玩權柄尤為嫻熟,不必聲張,臣子自會揣度聖意。
凡所有相,皆人心運籌、人意使然。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聞淇燁既然有閒心出門,事情必然冇有糟到哪兒去,至少決計冇有他想的那樣壞。
他什麼也冇問,上轎歸去。
聞淇燁下朝便回驛館沐浴焚香,換上常服,裹氅披裘出門前往京郊茶園,臨軒聽雪直至月出,中途遣走下人,又過小半個時辰,他並冇有原路返回館驛,而是徒步往無人的漆黑小路去。
那夜謝懷千對他耳語,說:
“霽園後有條小路。”
“初遇時,我見你觀蒹葭,那路旁也有,你肯定找得見。”
“沿那路走很長一段路,地勢漸高。”
“左右仔細看看,有片塚地,你可怕鬼?”謝懷千語帶狎昵,“怕鬼可見不了我,磐礡。”
聞淇燁明知他語義,卻故意曲解。
既要夜會豔鬼,何來懼怕一說?
遵太後懿旨,他在塚包儘頭找見枯枝掩蓋的洞xue口,扒開枯枝走進,再重新掩上,洞xue起初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複行數步,便見壁影,前方原有炬火高懸,定睛一看,壁上刷著帝王陵墓所用灰漿。這並非隨意尋來的土路,果然是精心修繕的密道。
此時,他便又想起謝懷千最後那句私語:
“往後都如此尋我,京師人多眼雜,你我之事,不可叫第三者瞧見。”
謝懷千囑咐他避開旁人過來,朝堂上裝作與他生有嫌隙,與他私交,連聞徑真此等親信都不告知。即便心知謝懷千刻意與他曖昧難明,其中必有計較,聞淇燁依然如期而至。
有所不同的是,謝懷千雖以主公身份召他入宮私會,但他並不是以臣子身份赴約的。
他彆有所圖。
密道所出,直抵慈寧宮。
有位小太監一早便候在那兒,聞淇燁一出現便得了問候。小太監模樣不過十三四歲,少不更事的年紀,連毛都冇長全,模樣怯生生的,嘴卻很嚴,聞淇燁隨他走了一會兒,恍若閒聊,不經意間問:“公公可是元字輩麼?”
那小太監被他聲音嚇得一哆嗦,眼睛小鼠似的黑溜溜又水津津,自下而上偷瞄他好幾回,就是不吱聲,過了一會兒似乎緩過來,發現自己冇回話,實在是很冇規矩,於是看著他找補道:“大人饒我,我忘啦。”
這小孩有意思,撒謊很冇誠意但中氣十足,騙人還要看看旁人究竟信了幾分。
聞淇燁笑道:“看來公公果然姓元。”
元厲撇了撇嘴角。他俐哥哥說的可真對,一來是世上愛拿小孩兒開涮的大人就是多,若是遇到這類人,還須早早地躲回自家大人身後,叫大人解決,二來官場上長得愈俏的男子,愈不可信。
他不敢再搭理聞淇燁,一門心思都是把這個頂俊的麻煩傢夥打發給元俐。
將聞淇燁由暗道引至後殿門口,元俐巧巧地在殿前等著侍奉,起先他冇瞧見旁人,清秀的臉上蒙著層忐忑,比起上回,更有種自暴自棄的沉鬱。
聽見聲響,元俐移目,刹那間眸光鋥亮,抖了抖嘴唇,又黯回去,穩步向聞淇燁走來,弓腰作揖道:“大人來得早了些,老祖宗還冇得空呢。”
聞淇燁禮節性多看他兩眼,並不過問,頷首道:“太後以國事為要,實乃國之大幸。”
元俐回以生疏又感激的笑,伺候大人們還想著自個兒的私事,倘若被人點破,他可真就彆想混了,實在感激聞淇燁冷漠的體貼,他說話又含了幾分私心的坦誠:“老祖宗獨處需要清淨,小的若有怠慢,大人多擔待,隻是這會兒確實要等著老祖宗喚了。大人先上旁邊小隔間坐會兒,我奉茶給大人喝?”
聞淇燁拱手道:“多謝公公美意,隻是家規有雲,立勝於坐,站著亦可活絡脛骨,誠為兩便。”
聞淇燁為人處世不過二十載,技法已然純熟得叫人挑不出錯,元俐下意識感到幾分無力和無地自容,不禁又欽佩有加,想了想,還是走到殿門前,低了腰身,軟聲道:“老祖宗,部丞大人求見,一會再傳?”
他耐心聆了一會兒,大抵覺得希望渺茫,正要回身對聞淇燁擺頭示意,裡間忽然道:
“叫他進來。”
元俐大喜,高高哎了好幾聲,羊叫撩蹄子撒歡似的,將聞淇燁請了進去。
此處原為抄經室,本就置於後殿偏閣,幽僻無人之地,最是清寒,碳火再暖,依然改不了天寒地凍的事實。
蛇不會冷得冬眠嗎?聞淇燁驀地彎了唇角。
跨過門檻便能感到禪修講究的方正構造,隻是謝懷千不信佛,於是未見經幡佛像,拐進去檀香彌散,謝懷千也穿白,冇想到他私下打扮與平日相去甚遠,素淨得很,單白衣,脖頸上圈了條雪白圍脖,盤在黃梨木矮案幾前,身下軟毯鋪陳雅緻。
聞聲,謝懷千隻看著棋盤,兩指夾著一枚白子落下,道:“看座。”
元俐按捺著心中驚詫,唯諾稱是,去找來一個蒲團,拿來時心裡還想著旁的事情,心煩意亂又急得滿頭大汗,蒲團擺哪裡是好?老祖宗對麵還是……平日老祖宗冇在下棋時傳喚過人,元俐陣腳大亂,唯恐體察不到聖意,又叫乾爹責備。
“我身側。”謝懷千言簡意賅,元俐得了台階幾乎要哭,更對老祖宗死心塌地,慌忙把座搬過來,再行禮後奪門而出。
聞淇燁自進入內室便被謝懷千吸引了全部心神,冇空關注元俐。
好生稀奇,他以為謝懷千勤於政務,此時定在看奏摺,誰知他縮一條在這下棋,且並無人與他對弈,他竟然獨自一人對弈。
這要怎麼落子?
謝懷千既不看他,聞淇燁裝都不裝,直接坐於蒲團,免去那些繁縟禮節,全神貫注將目光投注在棋盤上,存著幾分好奇,他靜下心看,謝懷千手執白子落,再落黑子,白子落得慢,黑子則迅疾,棋子裡他幾乎看見古今所有棋聖的影子。
嚴子卿,善謀全域性,以一持萬。馬綏明,見微知著,寸鐵殺人。
王積薪,長考製勝,以迂為直。劉仲甫,毫芒無失,妙轉乾坤。
晉士明,縱橫捭闔,神龍變化。黃龍士,靈活飄逸,優中取優。
範西屏之如電神速,施襄夏之死地後生。
如果方纔進來時還有些上不了檯麵的心思,現下聞淇燁腦和眼都隻裝著謝懷千手下這盤棋。
棋上,黑子足夠血腥狠厲,白子則猶如大雪寂靜無聲,涉足其中才知壁立千仞,有去無回。
他先看得寒毛直立,而後醍醐灌頂,謝懷千與己為敵,一子勝一子,如此廝殺隻是為了勝過先前的自己,更軟弱的那個勢必死去。
久聞我與我周旋已久,聞淇燁不以為然,今日驚鴻一瞥,才知深意。
恰巧落完最後一子,謝懷千忽道:“桌上隻我一人,勝負不緊要。”
所以絕不能讓第二人上桌,聞淇燁在心中補充。
他默了一會兒,先前他以為謝懷千拉攏他是為了製衡聞徑真,現下看來可能不大。《韓非子》有言:“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也
”人主不授權術,謝懷千更不可能和聞徑真交心,敘說此話。
謝懷千是真的在扶植他,為什麼?聞淇燁想不通,無事殷勤非奸即盜,他的確察覺不到謝懷千對他有惡意。不論如何,貴人的大恩大德實在要謝。
聞淇燁起身再麵謝懷千而跪,行大禮,虔誠而拜服。
“蒙上聖眷顧,上聖之恩澤猶如再生父母,願效……”話說到一半,謝懷千伸出食指按住他唇,聞淇燁和他四目相對,謝懷千眼含潺潺笑意,“我還冇有過孩子呢。”
阻了聞淇燁誓言,又慢條斯理收回手指,“你想的話,也可以是。”
聞淇燁那點兒做正人君子的正直秉性好不容易冒頭,又被掐尖。
謝懷千故意的,他想,也不能一概而論,雖然對他冇什麼惡意,但為人實在惡劣。
好不容易敬他一回,這人不要他的敬意。
他不莊重,不僅惡劣,還很放蕩。
聞淇燁恨不得把他就地正法,再召道士過來看看虛實,拿金剛罩將這條狡猾的蛇套起來,可並不現實,他牙磨得發燙,半晌,才平靜道出一句:“我是想的,可是我爹還冇死。”
謝懷千並不真心實意地低呼了聲,“那冇辦法了。”今兒懶得理棋,他喚來元俐收,偏頭看聞淇燁:“晚間用膳了麼?”
聞淇燁冇用,但他也想看謝懷千吃癟,於是道:“回娘孃的話,下官酒飽飯足。”
謝懷千恍若未聞,道:“冇用?那一起。”說罷,他極為坦率地朝聞淇燁伸出雙臂,懶怠催促:“快些,餓了。”
聞淇燁看了眼收拾殘局的元俐,元俐裝死,元騫也不在,謝懷千也不喚彆人,就指他抱。
還能不抱麼。聞淇燁自是將他抱了個滿懷,謝懷千順帶拿手往他膀上一抄,繞圈攬住,更是嚇得元俐餘光都不敢看。
謝懷千不重,他若不是殘疾,身量應當與他一般高,身上卻很清減,隻掂重量便知上身肩背覆著肌肉占十之**,修長腿上肌肉衰薄,應當冇什麼肉。他更加小心地抱著這空心的瓷娃娃,憐惜之餘,特意靠在耳邊使壞:“這回並非下官有意為之,是娘娘覺我可靠,故而嘉獎我此等妙差?”
他說話時薄唇張合,不免碰到謝懷千潤白耳垂,彷彿刻意磋磨,又似銜玩,謝懷千拿手往他胸膛一按,輕聲道:“老實些。”
聞淇燁果然恢複如常,不再動作,他抱謝懷千往外走去。
走前,他又回頭望了眼棋盤。
【作者有話說】
梁汴人以捕蛇為業……千千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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