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南樓雪儘 001
??
我以人物畫像名噪天下後,皇帝蕭從命人將我請進了宮。
他每日逼我畫出他白月光的畫像,可無論我怎麼畫都差點意思。
麵對厚厚一遝廢紙,蕭從大發雷霆,斥責我徒有虛名,下令將我囚進暗牢。
每日鞭刑二十,再用鹽水澆身。
我一身淩亂不成人樣,滿頭的青絲也被他用開水燙掉了。
他說,若是我畫不出來,折磨便永不會停。
但若我畫出圖來,便許我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再一次畫像失敗後,蕭從氣得打斷了我一條腿。
他掐著我的脖子,用匕首劃過我滿是燒傷的臉,憤怒道:【醜八怪,朕已經說得那麼仔細了,你怎麼還是如此沒用?!】
跟著我一起被綁來的畫童跪在角落,哽咽著問:【姑娘,你一向畫人都栩栩如生,為何這次就是不行呢?】
她不知道,不是我不行,而是我不想畫。
畢竟,那張臉早就被蕭從親手毀在了大火裡。
他又有什麼資格睹物思人呢……
1.
蕭從頹然地鬆開了我。
從憤怒變成了崩潰。
他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蹲在地上抱頭哽咽。
【是啊,到底為什麼不行呢?】
【你明明是這天下畫人像畫得最好的啊……】
話音未落,門口響起匆忙的腳步聲。
來人的臉我太熟了。
她跟蕭從一樣,是我午夜夢回時最大的噩夢。
隻不過如今的她不再是那個飛揚跋扈的相府千金,而是金尊玉貴的皇後。
秦蘇禾一把將蕭從拉了起來,怒火中燒。
【陛下,彆再自欺欺人了!】
【霍雲薑早就葬身火海,你就算畫出畫像又能怎麼樣?】
【她能活過來嗎?!】
蕭從猛地抬頭看向秦蘇禾,眼睛紅腫得讓人發顫。
他一把掐住秦蘇禾的脖子,目眥欲裂道:【都是因為你!】
【是你,害朕失去了雲薑!】
我不知道秦蘇禾這些年經曆了什麼。
要是換做從前,有人這樣跟她說話,她早就跳起八丈高了。
可如今,她卻像是變了個人一樣,眼神空洞麻木,平靜得可怕。
【陛下怪了臣妾五年,還沒夠嗎?】
【是,當年臣妾確實恨霍雲薑,恨她一個村姑,憑什麼能做陛下的發妻。】
【臣妾就是故意弄死她的。】
【可這些都已經過去了,陛下到底還要自苦到什麼時候?】
蕭從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
看得出,他在強忍著怒火。
【夠了!滾,朕不想看到你!】
【朕許你的皇後,許秦家的權勢地位,朕都做到了。】
【秦蘇禾,朕不會食言,所以朕這一生不會動你,不會動秦家,但也請你知好歹。】
【雲薑是朕最後的底線,朕隻是想再看她最後一眼,你若再阻攔,彆怪朕不留情麵!】
絕不食言。
這四個字像把利刃,將我本就千瘡百孔的心又剮了一遍。
蕭從是個信守承諾的人。
幫他奪位的山匪頭子成了戍邊將軍,為他出謀劃策的秦相做了國公。
就連他落魄時對他有一飯之恩的酒樓東家如今也成了皇商。
唯獨救他的我,和待他如親人一般的青山村村民淪為了他皇權路上的祭品。
他沒有對任何人食言,卻偏偏負了自己的枕邊人,和那一百八十六個淳樸的村民。
見我失神,蕭從自嘲地笑出聲。
【很驚訝嗎?】
【你是不是在想,朕九五至尊,要什麼有什麼,為何偏偏要執著於一幅畫?】
【沒關係,朕說給你聽。】
【也許你聽了,明白了朕的心意,就能畫出畫像了。】
我搖了搖頭,想告訴他我不想聽。
可嗓子裡的腥甜還在,噎得我發不出聲音。
蕭從將我的沉默當成了預設。
他屏退了周圍人,不顧禮節地坐在我身邊的台階上。
我下意識地往後瑟縮了一點。
他卻又將我拉近,道:【從現在起,你就把自己當成雲薑。】
【你知道嗎?朕最快樂的時光,就是跟她一起坐在村口的石階上。】
【她給春遊的女眷畫像,朕就題字,遇到出手闊錯的,一幅畫可以賣二兩銀子呢……】
我呆滯地看著虛空,沒有反應。
蕭從無奈地歎了口氣,拖著滿身血汙的我往外走。
【算了,這麼說你也感受不到。】
【朕帶你去個地方吧……】
大概是怕我撐不住死了。
蕭從在飛馳的馬車上笨拙地替我包紮了滿身傷口,用木板固定住了我的斷腿。
馬車停下時,他撿了一根粗木棍扔給我,說是當柺杖。
我艱難地爬下馬車,這才發現眼前是熟悉的青山綠水。
那是青山村,是我被燒毀的家。
可曾經的斷壁殘垣已經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跟從前一般無二的房子。
隻可惜,再沒有了炊煙和孩童的歡笑聲。
蕭從指著一片死寂的村子,道:【你看,這裡就是我落魄時住過的村子。】
【我把它恢複了從前的模樣,還不錯吧?】
不知情的人也許覺得不錯。
可我認同不了。
因為我知道,這虛假的美好之下埋葬的是一百八十六個無辜的生命。
不過蕭從早已經把我當成了啞巴。
他自顧自地帶我來到了村東頭的第一個院子,那裡種著一棵比房子還高的鳳凰花樹。
村子的一切早已被火吞噬。
唯獨這鳳凰花樹,堅強地活了下來。
蕭從推開了院門,像是主人家一般笑著跟我介紹:【這是我和雲薑的家。】
【她把快餓死的我救回來時,就是用這鳳凰花給我做了點心。】
我這才發現,自打到了村子,蕭從便沒有再自稱朕了。
他抬手摘了一片花瓣,搖頭道:【我讓禦廚用鳳凰花做過幾次點心賞給大夥兒吃。】
【他們雖然不說,但我看得出,沒一個人覺得好吃。】
【隻有我自己覺得,那是全天下最美味的東西。】
我站在鳳凰花樹下,怔怔地看著滿樹刺目的紅。
回憶彷彿在一瞬間回到了多年前。
我三歲那年,爹上山打獵,被狼群咬死了。
娘自此一病不起,不出三月便撒手人寰。
我沒日沒夜地哭,村裡的人便想了個辦法。
他們把爹孃的屍體埋在了院子裡,偷偷移植了一棵鳳凰花樹。
他們哄我,說鳳凰花樹就是我的爹孃,爹孃隻是換了一種方式陪我長大。
從那以後,我就不哭了。
我努力地活著,為的就是照顧好爹孃化成的花樹。
等到長大後,我終於明白,這是個善意的謊言。
我又一次失去了念想。
也是那時,我遇到了蕭從。
看著他麵黃肌瘦,生無可戀的模樣,我突然又有了動力。
我決定做他的榜樣,做他重新活下去的希望。
【想嘗嘗鳳凰花餅嗎?】
蕭從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再轉頭,他已經摘了一籃子花瓣。
見我有些詫異,他笑道:【覺得我不像會做飯的人是嗎?】
蕭從挽起袖子,一邊生火,一邊解釋:【雲薑在的時候都是她照顧我,我確實不會。】
【後來,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便專門學了做點心,想跟她道歉。】
說到這裡,蕭從的手微微一滯。
直到火苗燒到了手指,他纔回過神來,自嘲道:【可等我做好點心去青山村找她的時候,青山村已是一片火海……】
我背脊一僵,沉思好半晌才動了動嘴角。
這是我進宮這麼久,第一次開口說話。
【陛下的意思,燒毀青山村的那把火,不是陛下放的?】
也許是發現我不是啞巴,蕭從嚇了一跳。
他驚訝了一瞬,又苦笑道:【全天下的畫師都畫不出雲薑的畫像,怕是她跟你一樣,都認為火是我放的,纔不肯再讓我見到她吧。】
蕭從的懷疑沒有錯。
當年放火燒村的士兵口風一致,都說奉的是蕭從的命令。
所以這麼多年,我一直認定了是他。
如今才知道了真相。
蕭從是先皇後的嫡幼子,十九年前,先皇後母家被汙造反,舉族儘誅。
先皇後於冷宮自縊,年僅六歲的蕭從逃出皇宮,流落市井,為我所救。
我們相依為命,是彼此最大的依靠。
本以為能一直這麼安穩下去,直到七年前,先皇病重,三子奪嫡,朝野大亂。
那時我們剛成親半年,一天夜裡,家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是秦蘇禾的父親,左相秦列。
他準備好了兵權人馬,意欲助蕭從奪位。
那天我才知道,蕭從是皇子。
也知道,他從未放下過複仇的念頭,和奪位的野心。
我沒有阻攔他,而是親自將他送出了村。
我不是賭氣,而是相信他對我的心。
我幫不了他,能做的就是乖乖等他,不給他添亂。
我以為就算九死一生,也隻是朝政之事罷了。
卻沒明白,權勢本身就逃不開聯姻。
秦相提出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要蕭從娶秦蘇禾。
蕭從百般糾結之後,還是同意了。
於是我便成了秦蘇禾最大的眼中釘。
她為了絕後患,也為了讓我死心,假借蕭從的令,燒毀了整個青山村。
如今得知真相,我早已乾涸的眼睛再次模糊。
卻不是因為愧疚和後悔,而是因為痛心。
一村子的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死之為何......
思緒翻飛間,蕭從已經端來了熱氣騰騰的鳳凰花餅。
他見我紅了眼眶,道:【現在知道錯怪我了吧?】
【我到的時候,火勢已經蔓延開了。】
我含淚苦笑。
【既然火勢才開始蔓延,便沒到不可救的地步。】
【陛下若是有心,想必是能救出一些人的,對嗎?】
我隻是試探。
可蕭從突然緊繃的背,心虛迴避的眼神。
我得到了答案。
他不是不能救,而是不想。
他需要秦家,所以隻能縱容秦蘇禾的荒唐和殘忍。
我忍不住笑出聲,聲音裡滿是嘲諷。
我知道,他不會親口承認這個事實,於是轉了話題。
【那霍雲薑呢?】
【陛下看起來那麼愛她,怎麼捨得眼睜睜看她葬身火海?】
蕭從端碟子的手微微一顫,碗裡的花餅險些掉在地上。
再抬頭,他已經紅了眼眶。
【我怎麼捨得?】
【是秦蘇禾告訴我,她給了雲薑三千兩黃金,已經將她逼走了。】
【那時我既憤怒又慶幸。】
【憤怒的是她讓雲薑離開我,慶幸的是雲薑沒在那場大火裡。】
我低著頭擺弄花餅,不敢抬頭,生怕蕭從看見我的眼淚。
【那後來......陛下又是怎麼知道真相的呢?】
蕭從揉著眉心,聲音嘶啞。
【我派了人到處尋找雲薑,這一找就是四年。】
【四年裡,我沒有納妃,也未曾碰過秦蘇禾,以致於她一直沒有子嗣。】
【一年前,她才忍無可忍,告訴我雲薑從未離開,她也在那場大火裡。】
【我把所有屍體都挖了出來,卻辨認不出誰是她了。】
【可我有種預感,她沒死,她一定還在某個地方等我……】
我捏碎了手中的花餅,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她也許沒死,但她一定不會再等你了……】
【什麼?】
蕭從不解地問道。
他這才抬頭看我,與生俱來的敏銳讓他眼底多了一絲不安。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強忍住情緒,拍掉了手中的餅渣,目光冷冷的這纔回視他。
【其實我遇到過霍雲薑,她確實沒死。】
【但我知道,她不會原諒你,更不會等你。】
蕭從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我繼續道:【陛下可知,我遇到她的時候,她是什麼模樣嗎?】
蕭從激動地抓住我的手腕,急切地追問:【什麼模樣?】
我掙開他的束縛,像是說一個陌生人的故事般,平靜道:【她全身燒傷,六個月大的孩子已經胎死腹中。】
蕭從猛地站起身,踉蹌著後退,被石凳絆倒在地。
【她,她懷孕了?!】
我斂眉垂目,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
【是,送你離開的時候她就懷孕了。】
【但她不想讓你分心,所以選擇了隱瞞。】
【短短六個月,她聽聞了你和秦蘇禾訂親成親,聽說過你對秦蘇禾無微不至的愛和關心。】
【可她沒有吵沒有鬨,她選擇了照顧好自己和孩子。】
【因為她相信你有苦衷,她更相信你們之間的情分。】
我走到蕭從麵前,蹲下身盯著失神落魄的他,道:【可是,她終究是錯了。】
【你眼睜睜看著她最在意的鄉親們葬身火海,卻不施救。】
【你明知秦蘇禾罪惡滔天,卻不責罰,還給了她無上的榮光。】
【這樣的你,有什麼資格說愛她?】
【陛下愛的,從頭到尾都隻是權勢,是自己罷了。】
也許是這句話刺痛了蕭從。
他竟不顧儀態地抓住我的裙擺,語無倫次地解釋:【不是,不是這樣的。】
【我要權勢不僅僅是為了給母後和舅舅平冤,更是為了讓雲薑過上好日子。】
【我不知道會害了她。】
【算了,你告訴我,她在哪?】
【我親自跟她解釋……】
我沒有回答,隻是抽出裙擺,將桌上那一盤已經冷掉的花餅倒進了泔水桶裡。
鳳凰花是我最愛的爹孃用屍骨養成的。
鳳凰花餅也是我做給最愛的人吃的。
可我最愛的人已經死了。
死在大火照亮夜空的那天晚上。
從那以後,這世上便隻有皇帝。
再也沒有了霍雲薑愛的人。
蕭從憤怒地搶過我手中的空盤子。
他看著泔水桶裡的狼藉,氣得抬手打了我一巴掌。
【你彆以為朕跟你說這麼多,就是把你當人了!】
【也彆仗著見過雲薑,就覺得能拿捏朕!】
【隻要雲薑還活著,即便你不說,朕也一定能找到她!】
我捂著火辣辣的臉,平靜道:【既然如此,陛下就放了我和我的畫童吧。】
蕭從沉默了一下,道:【可以。】
【兩幅畫,換你們兩條命。】
【一副畫從前的雲薑,一副畫你最後一次見到的雲薑。】
蕭從派人押來了畫童,她被打得已經奄奄一息。
我心裡一痛,卻無能為力,隻能答應了。
但我提出了唯一一個條件。
必須等我們離開後,蕭從才能開啟畫。
否則我寧死不畫。
蕭從原本不願意,但在我對天發下毒誓後,他權衡再三,最終還是選擇了答應。
我在裡屋畫完畫後,畫童指著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畫像,驚恐地問我:【姑娘,你怎能用自己的畫像冒充?】
【你可是發過毒誓的,萬一應驗了,你身邊的人都會暴斃橫死的。】
我不慌不忙地收起畫,平靜地笑道:【不是冒充,是真的。】
【好了,趕緊收拾東西。】
【在他看見畫之前,咱們務必走得越遠越好……】
馬車在顛簸的小道上疾馳。
一刻不曾停過。
我特地選了偏僻難行的山路,這樣蕭從便沒那麼好追。
不過一直到過了酒泉,我懸著的心纔算是稍稍落下一些。
再行個兩天,便是西域的地界。
到那時,蕭從想抓我,便沒那麼容易了。
畫童小竹靠在我身邊,氣息仍舊微弱,但好在不致命。
她昏睡了一路,這會兒實在睡不著了,便靠在我腿上,跟我說話。
【姑娘,你之前為什麼說你沒有冒充啊?】
我苦澀地笑了笑。
小竹是個聰明的丫頭,看見我的神色,立馬反應了過來。
她驚得雙眼圓睜,氣息都急促起來。
【姑娘不會就是皇上念念不忘的人吧?】
說完,小竹又有些不自信。
【可我聽皇上的描述,他深愛的人模樣清秀,姑娘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抬手,指尖輕輕觸碰到臉上凹凸不平的疤痕。
是啊,小竹不提,我都快忘了。
從前的我長得不算美,但卻清秀溫婉。
也許比不得世家貴女,但在村子裡,追求者也不少。
村西那個最為俊秀端方,大夥兒都說有首輔之姿的秀才霍岩曾無數次托人跟我提親。
我都拒絕了。
所有人都不理解,都勸我好好考慮。
可他們不知道,相比於霍岩,我更喜歡家裡那個麵黃肌瘦,總是心事重重的少年。
聽到這裡,小竹不解地問我:【姑娘都說那時的陛下麵黃肌瘦,成日悶不吭聲,想來也沒什麼優點。】
【姑娘為何會喜歡他呢?】
我其實也不知道。
也許是因為在我熟睡時,他會偷偷將我踢在地上的被子拉好。
也許是因為我做花餅時,他會默默替我準備好花瓣。
也許,沒有任何原因。
隻是心之所向,一往情深罷了。
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便接著解釋全身被燒傷的原因。
【五年前,秦蘇禾放火燒村,我本來已經跑到了村口,隻要再往前幾步,我就能相安無事。】
【可火裡卻傳來二嬸的聲音和孩子的哭聲。】
【二嬸求我把繈褓裡的孩子帶走。】
【我狠不下心,所以衝進了火海,可進去之後房梁便塌了。】
【二嬸被房梁砸死了,我也被困在了火裡。】
【濃煙密佈,我很快暈了過去……】
那天的噩夢清晰得如同昨日。
我本以為我死定了。
可千鈞一發之際,我被搖醒。
是霍岩。
他不知何時衝進了火場,用浸濕的披風將我罩住。
到門口時,最後一根房梁垮了。
霍岩用儘最後的力氣將我推出了大火。
他卻再也沒有出來。
我顧不得全身的燒傷,瘋了一般撲向大火。
可他卻用儘全力製止了我。
【雲薑,不許來!】
【你要是死了,便是對不住我。】
【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那時的他幾乎成了火球。
我其實心裡清楚,救不了了。
被火徹底吞噬的最後一刻,霍岩用力扯出了一個笑容。
我聽不清他的聲音,卻看懂了唇語。
他說:【雲薑,聽話,為了大家,好好活下去。】
我明知他聽不見了,卻還是重重地點頭:【好。】
那天我跑遍了每一個屋子,卻一個活口都找不到。
就連從火裡抱出來的孩子,都已經沒了氣息。
這天地之間,似乎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小竹早已淚流滿麵,她抽泣著問我:【然後呢?】
我微微一怔,半晌纔回答。
【然後,我爬出了大火,爬向了蕭從所在的方向……】
那一刻,仇恨占據了我整顆心。
我想問問他,為何這麼狠心。
我更想,親手了結了他。
可惜,滿身的燒傷和胎死腹中的痛讓我隻能遠遠地看著蕭從擁著秦蘇禾策馬而去。
留下善後的一個小兵發現了我。
出於惻隱之心,他偷偷雇了車,將我送走。
我仍舊記得他那天滿臉的無奈。
他說:【姑娘,大局已定,十一皇子馬上就是天子了。】
【秦小姐也會成為皇後。】
【咱們老百姓鬥不過的。】
【好好活著吧,活著纔是最重要的。】
【彆讓青山村徹底斷了根。】
小兵把身上不多的銅板塞給了我,從此,我們再沒見過麵。
後來,我暗中打聽過。
想找到他,感謝他。
可得到的訊息卻是,他在攻入皇城時戰死了。
身子被劈成了兩截。
戰後,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被當作垃圾一樣送去焚燒了。
我哭了整整七天,差點瞎了眼睛。
為了他,為了自己。
也為了這對抗不了的命運和結局。
他給我的銅板,我至今還留著。
我把它串成了手釧,隨身戴著。
也是那一刻,我承認了自己的懦弱,將仇恨藏進了心底。
我能做的,隻有好好活著。
像他們希望的那樣,好好活著。
我去了江南,請人打了一副麵具,遮住了醜陋的臉,支起了畫攤。
那是我唯一拿得出手,能混口飯吃的手藝。
我仍舊畫著遊船的女人,戲水的孩子。
可這次,再沒有人給我題字了。
後來,我遇到了小竹。
她也無家可歸,我便留下了她。
小竹不會寫字,但她腦子靈活,會說話。
在她的刻意吹捧下,我聲名鵲起。
成了天下最出名的畫像師。
收入雖然越來越多,卻也引來了禍事。
那日剛收攤,蕭從的人便捂著我倆的嘴,將我倆綁去了京城……
我把蕭從告訴我的真相說給了小竹聽。
她不屑地冷嗤道:【哼,就算不是他放的火又怎麼樣?】
【他再如何落魄,也是君。】
【沒有他的縱容,秦蘇禾敢嗎?】
【再說了,如今他都是天子了,若是真有悔,為何不處置秦蘇禾?】
【依我看,他在意的還是自己的臉麵和權勢!】
聊得久了,不知不覺竟已過了敦煌。
看著車外廣闊無垠的天地,我收拾好了情緒,平靜道:【罷了,惡人自有天收。】
【咱們底層小老百姓,哪有話本子裡那般厲害,能撼動天家?】
……
為了給小竹治傷,我們暫時落腳在了樓蘭。
大夫看過小竹之後,又本著醫者之心硬是給我也診了一遍。
可結果如我所料。
大夫無奈地歎氣:【姑孃的腳傷拖得太久了,藥石無醫。】
【餘生恐怕都得拄拐了。】
我早已不在意了。
那滿身的燒傷都跟了我那麼多年,我還會怕跛腳嗎?
不過大夫的善良卻讓我決定了留在樓蘭。
這裡雖民風彪悍,卻少了許多勾心鬥角。
遇到不順眼的人和事,打一架也就過去了。
不像在中原,那麼多算計。
可才安定了一個多月,樓蘭便下了大雪。
雪地上淩亂的馬蹄印是中原士兵踩出來的。
他們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張懸賞令。
上頭是我那慘不忍睹的臉……
瞟到懸賞令的那一刻,我立馬彆開了臉。
拉著小竹匆匆忙忙地收了攤。
可士兵頭領還是先一步攔住了我。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命令道:【把麵具摘下來。】
我編了個說辭,賠笑道:【軍爺,小女子幼時生過水瘡,毀了臉。】
【這不怕嚇著軍爺嗎?】
說完,我偷偷塞給他一錠銀子,道:【女子最在意容顏,要是讓大夥兒看見我這模樣,將來恐怕是舉步維艱啊。】
【還請軍爺體諒。】
可那頭領卻軟硬不吃。
他推開我的手,下令道:【來人,揭了她的麵具。】
士兵麵麵相覷,誰也不敢上前。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提醒:【校尉,陛下反複叮囑過,不能動霍姑娘一根頭發絲。】
【這要真是她,傷著她,咱們有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啊。】
那校尉知道他說得有理,猶豫再三後妥協了。
【那就給我寸步不離地跟著,要是跟丟了,拿你們是問!】
這群士兵確實訓練有素。
就連我和小竹睡覺,都有人睜眼守在門口。
一直到第三天,我們才找到了機會。
那夜,暴風雪突至,大概是因為太冷,沙漠中的狼群靠近了城池。
一聲接一聲的狼嚎驚了馬。
士兵最是愛惜戰馬,一時間他們顧不得我,各自去追自己的馬了。
我和小竹趁機翻窗逃了。
我倆什麼也沒來得及拿,隻用粗布裹住頭臉,以最快的速度雇了輛馬車,匆匆出了城。
行出十裡地,我剛準備鬆口氣,馬車卻突然停了。
外頭的車夫質問:【誰啊,這大雪天咋還攔路呢?】
我正想掀簾看看,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雲薑。】
我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車簾被風吹起,我和蕭從四目相對。
他跨坐在汗血寶馬上,黑色大氅和頭上落滿了雪花。
看那風塵仆仆的模樣,像是好久沒休息了。
【我看了那幅畫。】
他聲音沙啞得厲害,打馬朝我走來。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就是雲薑?】
我握緊手中的木拐,下意識地後退。
【陛下搞錯了。】
【我那是故意畫的,為了脫身。】
【霍姑娘我隻見過一次,早就忘了她的模樣了。】
蕭從卻不信。
他紅著眼眶,聲音顫抖:【我一開始也是這麼以為的。】
【所以我親自去了江南。】
【你從前的鄰居說,你剛到江南的時候,是京城口音。】
【還有你的一個老主顧,說見你閒暇時畫過一副畫。】
【我跟他仔細對過,那畫分明就是我們從前的家。】
【這世上除了我,便隻有你那麼瞭解那個院子……】
風雪越來越大,馬車都有些搖搖欲墜。
車夫催促道:【姑娘,咱們再不走,怕是要死在這裡了。】
我正想讓他前行,蕭從卻上了馬車,他強硬地奪過車韁,道:【車給我,你騎我的馬回去。】
【汗血馬,夠買你的車,也夠付你工錢了。】
車夫猶豫了一下,他擔憂地看著我。
可最終還是因為害怕蕭從,一溜煙跑了。
【雲薑,坐好。】
蕭從壓根不給我拒絕的機會,駕車飛馳在風雪裡。
我憤怒地喊道:【蕭從,你到底要做什麼?!】
蕭從沒有回頭。
聲音裡卻帶著一絲笑意。
【帶你回家……】
我又回到了永安城。
蕭從說這裡是我的家。
可他似乎忘了,我早就沒有家了。
是他,親手毀掉了我的家。
可他如今像是瘋魔了一樣,什麼也聽不進去。
隻強硬地將我抱下車,低頭為我擋住了冰冷的雪花。
【雲薑,我們到家了。】
他的聲音很溫柔。
像那年他站在鳳凰花樹下,紅著臉問我要不要嫁給他一樣。
可惜,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他抱著我踏進一個宮殿。
他揚了揚下巴,示意我看那宮殿的牌匾。
棲雲宮。
他壓根不管我願不願意聽,笑著解釋:【從我登基就特地給你留著的。】
【名字是我取的,牌匾上的字也是親手寫的。】
【雲薑,你可還滿意?】
我無奈極了,歎氣道:【蕭從,你明知我不需要……】
蕭從卻仍舊像沒聽到一般打斷了我,自顧自道:【我還給你種了一整個宮殿的鳳凰花。】
他將我帶到正對殿門的花樹下,笑道:【你看,這是咱們家裡那一棵。】
【我把它移過來了。】
【樹乾上還有咱倆的名字,你的是我寫的,我的是你寫的……】
我渾身一顫,驚恐道:【蕭從,你瘋了?!】
【你難道忘了樹下埋著我爹孃的屍骨嗎?】
【為何你還要去打擾他們?!】
他趕緊將我放在宮女推來的輪椅上,恍然大悟般一拍頭。
【對對對,我把這事兒給忘了。】
【雲薑,你彆急,我這就去把爹孃的屍骨請進來。】
【這樣,他們就能一輩子陪著咱們了。】
【不要!】
我著急想要阻止,卻因為站不穩,撲倒在地上。
蕭從搖了搖頭,滿臉寵溺地將我重新抱回輪椅,脫下大氅蓋在我腿上。
他猝不及防地親吻了我的額頭,道:【乖,等我回來。】
【爹孃一定想親眼看著你出嫁。】
我憤怒地吼叫,卻依舊攔不住蕭從。
宮女將我推進了宮殿,勸道:【姑娘,我們都看得出來,陛下是真的很愛你。】
【你莫要再拒絕了,那麼好的姻緣,我們可是求都求不來呢……】
我無奈地苦笑:【若你知道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便不會這樣說了。】
宮女掩門出去後,小竹半跪在我麵前,低聲道:【姑娘,你彆急,咱們先穩住皇上。】
【再慢慢找機會逃。】
也隻能這樣了。
我剛準備讓小竹找機會探查一下地形,殿門卻再一次被推開。
這次,是秦蘇禾。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笑得絕望。
【霍雲薑,那麼大的火都沒燒死你,你命怎麼這麼大啊?】
【你已經跟我搶過陛下一次了,還要回來搶第二次嗎?!】
從前我無力與她抗衡。
如今她卻一個人送上了門。
我心裡突然升起一個念頭。
我沒有否認,反而故意道:【是啊。】
【其實你心裡清楚,第一次你就輸了。】
【這一次,我賭你依舊贏不了我。】
我讓小竹把我推到秦蘇禾麵前,手指一點點撫過她的鳳袍。
【你這皇後當得夠久了。】
【換我替你當幾天如何?】
秦蘇禾雙瞳猛地放大。
她一直以來的患得患失在這一刻徹底轉為了恐懼。
她太清楚蕭從的心裡是誰了。
她害怕遲早有一天失去擁有的一切。
秦蘇禾咬了咬牙,拔出了發間的金簪,毫不猶豫地插進了我的胸口。
我沒有躲,因為這本來就是我的目的。
話本子裡總說,隻要堅持,蜉蝣亦能撼動大樹。
可話本子沒告訴世人,想要撼動大樹,必須得有蜉蝣獻出自己的生命。
我就是那不起眼的蜉蝣。
若是能用自己的命,撼動大樹,倒是也值了……
鮮血瞬間染紅了我的胸口。
秦蘇禾生怕我死不透,正想紮第二次,殿門卻猛地被踹開。
【雲薑!】
蕭從衝過來,一腳踹翻了秦蘇禾,目眥欲裂。
【秦蘇禾,朕說過,她是朕的底線!】
【朕看你這皇後是做膩了!】
蕭從厲聲道:【來人,把這瘋婦打入冷宮,著禮部擬旨廢後!】
秦蘇禾驚得踉蹌了兩步。
但她仗著母家強大,竟出言反抗。
【蕭從,你敢!】
【我秦家能扶你上位,一樣能拉你下位!】
蕭從冷笑了一聲。
【是嗎?】
他放開我,一步步逼近秦蘇禾。
他眼眶猩紅,手上沾著我的血,像極了黃泉索命的厲鬼。
秦蘇禾也被他的樣子嚇到了,顫抖著問:【你,你想乾什麼?】
話音未落,蕭從便抓著她的手,用她手裡的金簪刺進了自己的肩膀。
秦蘇禾嚇傻了。
直到侍衛趕來,她才聽見了弑君兩個字。
秦蘇禾沒想到蕭從會用自己的命來陷害自己。
她臉色慘白道:【蕭從,你,你瘋了!】
蕭從沒有溫度地冷笑道:【沒錯,朕是瘋了。】
【從你放火殺死雲薑那天起,朕就已經瘋了!】
……
弑君罪同謀逆。
秦家無所辯駁,轉瞬之間被抄了九族。
而秦蘇禾被扔進了空置許久的蛇池。
蕭從親手點燃了火。
他要秦蘇禾也試試被火焚身的滋味。
讓她也感受感受我和村民們的痛苦。
我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就是為了親眼看看這一幕。
暈倒之前,我苦笑著對蕭從說:【你看,你不是沒有辦法懲罰她。】
【蕭從,你隻是太愛這把龍椅了。】
【你不願意擔一點點風險……】
從那天起,我就再沒醒過。
可外麵的動靜我都知道。
蕭從沒日沒夜地守在我身邊,太醫讓他治傷他也不肯。
太醫沒辦法,隻能在我床邊替他上藥。
他見我遲遲不醒來,無數次地催促太醫想辦法。
太醫卻隻能跪地求饒。
【陛下,喂不進去藥臣等也沒有辦法啊。】
【霍姑娘這是鐵了心求死啊……】
他說得沒錯。
我就是一心求死。
蕭從用了很多辦法,甚至想到了用嘴喂藥。
可湯藥仍舊進不去半滴。
他徹底崩潰,半跪在我床邊,拉著我的手嚎啕大哭。
【雲薑,我求你,喝一口好不好?】
【我還有好多話沒跟你說,還有好多罪沒來得及贖……】
我睜不開眼,也張不開嘴。
但意識卻在說,不用了。
蕭從,你我之間,早已無話可說。
你的贖罪,我也沒法替那一百八十六個冤魂原諒。
意識徹底模糊前,我聽到了蕭從的最後一句話。
他沒有再哭了。
可聲音裡的後悔和絕望,卻比哭更悲涼。
【雲薑,如果能重新來過,這個皇帝我不做了……】
可是蕭從,這世上什麼都有。
唯獨沒有如果。
我終於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魂魄沒有在這紅牆綠瓦中停留,而是徑直飄回了青山村。
這一次,青山村不再隻有冷冰冰的房子。
這裡有炊煙,有孩童的歡笑聲,有叔伯嬸孃的關切之語。
還有穿著一身青衫的霍岩。
他害羞地撓著頭,紅著臉對我說:【雲薑,你要不要嫁給我?】
【明年我一定能考上狀元。】
【將來,我努力讓你做首輔夫人如何?】
我拉起他的手,走到火紅的鳳凰花下。
【天家難闖,我不想去了。】
【咱們就一輩子留在這裡,我給你做鳳凰花餅吃,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