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詞 第6章 宮牆柳絮，棋局初開

    良久，顧沉舟的唇邊終於漾開一抹真正的笑意。那笑意如冰河解凍，春水初生，不再是先前那般隔著君臣之禮、帶著帝王威儀的試探與算計，而是多了幾分真切的、近乎激賞的認可。他眼中的審度化作了瞭然，彷彿透過她纖弱的身影，看到了一柄藏於鞘中、即將出鞘的利刃。

他緩緩抬起手，寬大的龍袍雲袖滑落，露出一段骨節分明的手腕。他指了指不遠處，禦花園一角那株開得正盛的紫薇花架。午後的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殿宇飛簷，恰好落在他修長的指尖，像是由禦用的織金匠人細細為他鍍上了一層流光溢彩的金邊，尊貴得令人不敢直視。「去吧，」他的聲音比方纔溫和了些許，卻依舊帶著不容置喙的沉穩與力量，「那花架下的漢白玉石凳，朕偶爾會去坐坐，是個清淨地。往後若有要緊的訊息，又不便經他人之手，便在那裡留信。朕等著看，你能在這潭深不見底的後宮濁水裡，究竟能為朕激起多大的浪花。」

這番話，既是期許，也是一道更為嚴苛的考驗。浪花的大小，決定了她未來的分量，也決定了她能在這盤棋上走多遠。

「臣女，遵旨。」謝含煙深深一福，語調平穩，聽不出一絲波瀾。她將心頭所有的驚濤駭浪都壓在了這平靜的四個字之下，行禮，告退，每一個動作都無懈可擊，宛如工筆畫中最一絲不苟的線條。

轉身的那一刻，她才感覺到背心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宮殿的門檻高而沉重，跨過去，便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殿外，夕陽熔金，晚霞如火，將漢白玉的玉階染上了一層暖融的橘色。可這份暖意，卻絲毫驅不散她心底的寒氣。藏於寬大袖中的手，不知何時已不自覺地攥緊，那繡著精緻纏枝蓮紋的袖口銀線，堅硬冰冷，深深嵌入了她嬌嫩的指尖，硌出了幾道清晰的、刺目的紅痕。那細微的刺痛感，反而讓她混沌的思緒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沿著長長的宮道向自己的居所走去。殘陽斜斜地照在朱紅的宮牆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彷彿一個無聲的宣告。當她走上那座雕欄玉砌的石橋時，她的影子便與橋身上精雕細琢的纏枝蓮紋交織在了一起。那蓮花藤蔓盤根錯節，糾纏不休，正如這宮中複雜的人際與權謀，而她的影子，就這樣被捲了進去，再也無法掙脫。但這一次，她心中沒有了初入宮時的迷茫與恐懼。她像一枚在棋局之外徘徊已久的棋子，在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對弈之後，終於被一隻無形的手，穩穩地放在了棋盤之上，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個生死攸關的位置。

腳下的青石板路，因年深日久而生出了些許滑膩的苔蘚，縫隙間還沾著清晨未乾的露水，那股涼絲絲的寒意，隔著繡鞋的薄底，緩緩地滲進肌膚，直達心底。風拂過禦花園的邊緣，帶來的薔薇花香氣已經漸漸淡了，那馥鬱的、屬於天真與爛漫的香氣，正被這深宮的規矩與肅殺所取代。取而代之的，是宮牆深處隱約傳來的更鼓聲，一下，又一下，沉悶而悠遠，像在為某個看不見的儀式敲響前奏，也像在為她的前路，堅定而冷酷地敲著節拍。

她緩緩攤開手掌，低頭看著指尖那幾道被銀線勒出的紅痕。疼痛早已消退，隻留下淺淺的印記，彷彿一個烙印，提醒著她今日的抉擇。恍惚間，她又想起了臨行前，母親在馬車裡對她說的另一句話。當時母親握著她的手，眼中的淚忍了又忍，最後隻化作一句沉重的叮囑：「含煙，你要記住，深宮就是一盤棋局，你若不自己執棋，便隻能任人落子，身不由己，死無葬身之地。」是啊，要麼被人落子，要麼自己執棋。

從今日起，這紫禁城的刀光劍影，她接下了；謝家的體麵，她要掙回來；不做任人擺布的棋子，她要做那個執掌棋局的人。風卷著柳絮落在她的肩頭，這一次，她沒有再拂去，隻是穩步向前，每一步都踩得堅定，像在棋盤上落下第一枚棋子，帶著破局的決心，走向那片深不見底的宮闈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