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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第 104 章 第 10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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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娘一下子愣住。

這女子報出的身份,太過出乎意料了。

她起先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定了半晌,方回過神,急忙上前,屈身行禮。

洛神早已起了身,上去伸手,扶住了她。

“姐姐不必多禮。我聽說那日就是姐姐在公堂上替我郎君做的明證,才叫我郎君得以洗脫汙名。本就該我向姐姐道謝,怎能再受姐姐之禮?”

對著如此一位望門貴女,綠娘又怎敢挾功在她麵前托大?

慌忙道:“不敢當夫人如此呼我。我出身下等,夫人喚我一聲綠娘,便是對我天大的抬舉了。”

洛神笑道:“窮道壯士劍,風塵俠骨香。姐姐當時敢以性命抗惡,過後又不懼淫威出麵作證,激濁揚清,彰善癉惡。論高潔仗義,在我所知的人裡,莫說女子,便算須眉從中亦數一數二。我敬你風格高清,你年紀比我也大了幾歲,如何就當不得我喚你一聲姐姐了?”

綠娘怔了。

高氏女的清才高名,她早幾年前便就風聞,尤其那年曲水流觴,親耳聽過她和陸家大郎的那曲簫琴和鳴過後,更是慕羨。但也僅此而已。

她怎會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站到了她的麵前,和她這般對上話。

麵前這年輕女子,她不但如傳言裡那般貌若天仙,通身貴氣,且舉止言辭,竟不見半點的倨傲。尤其,對著自己如此一個風塵中人,竟也如此執禮,言辭褒讚,還以姐姐相稱。

這是如何一種禮遇,綠娘又豈會不知?叫她怎不為之感動,乃至受寵若驚?

她再次拜謝,這才依話坐了下去。

落座後,綠娘漸漸定下心神。

她這等身份地位之人,今夜這般屈尊來此,喚自己到她麵前,自然是有話要說。

綠娘便等她開口。半晌,卻未再聽她發聲。悄悄打量了一眼。見她目光定於案角那簇燭火之上,微微出神,若有心事。自己心裡也開始胡亂猜疑。忽然間想到一種可能,驚了一下,立刻說道:“李將軍與我此前素昧平生。我在秦淮多年,那晚亦是頭回見李將軍現身秦樓。一切事,皆為巧合。若有冒犯夫人,望夫人恕我。”

這名叫綠孃的女子,雖出身樓館,行事卻帶了幾分風骨,方纔見麵,見她伴琴而來,也無想象裡的煙視眉行之態,事情雖是因她而起,但有驚無險地化解了,且她也站出來作證,出了大力,叫一聲姐姐,乃是出自謝意。

洛神落座後,還在躊躇如何問話,忽聽她自己開口了,言下之意,似在撇清她和李穆的關係,知她誤會了自己的來意,抬眼看向她,微笑。

“姐姐誤會了。我無半分如此之念。今夜我來到此地,冒昧將姐姐請上了船,乃另有事,想請姐姐相告。”

“夫人但有不解之處,請發問,我必知無不言。”

綠娘放下了心,恭敬地道。

洛神道謝,這才問:“姐姐可否告知當晚詳細經過?我郎君到底為何,會將人重傷至此地步?”

“我聽聞那晚上,乃那人對姐姐無禮,郎君偶遇,路見不平,出手相助。郎君與那人,先前也確實有過齟齬。但我知我郎君,以他平日性情所為,即便忍無可忍出手教訓,也絕不至於如此地步。”

她頓了一下。

“姐姐應也知道傷者身份,乃陸家二子。因牽涉兩家,並非小事。我百思不解,想到姐姐那晚應當親曆經過,故冒昧相問。”

綠娘再次一愣。

李穆夫人來尋自己,她起先以為是對方疑心李穆和自己有私,方如此替她出頭,故急著要在她麵前撇清。

等她開口,終於說明瞭來意,綠娘再次驚訝了。

那晚發生的事,李協再三地嚴囑,命她拘好當時在場的人,不許向人透漏一個字。

她人在風塵,怎會不知,達官貴人身上這種不能被人知曉的陰私隱秘,被自己如此湊巧知曉了,一個不小心,就是丟命的事,怎敢掉以輕心?

那個李穆,不欲妻子贈與陸大的琴譜被人知曉,乃天經地義,人之常情。

她沒有想到的是,事情都過去這麼些天了,竟連親手作了那篇琴譜的高氏女,也還渾然不知此事。

聽她方纔的口吻,李穆那晚回去之後,非但沒有和她對質,竟似完全將事情給隱瞞了過去。

這到底怎生一回事?

涉及對方夫婦隱秘,連那做丈夫的自己也不說,綠娘又如何敢貿然開口?見對麵女子雙眸目光投向自己,一時不敢和她對望,垂眸,飛快想著該如何應對。

洛神見她避了自己的目光,心裡麵的那個疑團,越發地出來了。

倘若說,原本還隻是三四分,那麼此刻,那一團疑慮,已是肯定了七八分。那個晚上真正發生的事,和次日在台城公佈出來的經過,一定有所不同。

這個綠娘,必是知道隱情,卻又有所顧忌。

“不瞞你說,那晚之事,我因心中不解,曾數次問於郎君。他卻一概以失手應我,避而不答。”

她說道。

綠娘清了清嗓,帶著笑,儘量若無其事般地接道:“李將軍乃大丈夫,對夫人想必更是愛惜萬分。那種不快的雜事,既已過去,想來他也不願再提,免得惹夫人無謂雜思。夫人又何必多想?況且,那晚確實並無彆事。”

洛神沉默了片刻,緩緩地道:“姐姐,明日一早,我便要隨郎君離開建康。今夜我既尋你來到此處,便也不怕你笑,和你說實話了。”

“我不知姐姐是否曾心係一人,以求偕老。當初我與李郎君結緣,姐姐若是長居城中,當也有所聽聞。和郎君能行至今日,外人不知,我自己卻知,一路波折,並不容易。”

“郎君將人重傷,險些惹上官司,在我麵前,卻避而不談,我心知應是和我有關,偏他又不告我。明日便要走了,下回再來,不知何時,我心中帶著如此疑團,怎能心安?想來想去,或許隻有姐姐這裡能幫我了,故今夜冒昧前來。”

“倘若換作彆人,我若有求,此刻必以錢財動之。但姐姐卻不同。綠娘之名,我雖是前幾日才剛知曉的,能做出這般仗義之舉的女子,又豈是錢財所能輕易打動?故不敢侮你,隻誠心開口相求,懇請姐姐能以同理之心,告我實情,解我心疑。”

綠娘臉上那做出的笑意漸漸消失,微微蹙眉,露出遲疑之色,似在沉吟,欲言又止。

洛神凝視著對麵的她。

“關於那那夜之事,我猜姐姐或許是得到過吩咐,有為難之處。我亦知如此開口,如同強人所強。本不過也就是抱著一試之念而來。倘若姐姐實在不願幫我,我也不敢勉強。今夜多有叨擾,請姐姐見諒。”

洛神唇角露出一絲笑顏,向她微微欠身。

對麵,無論換作任何彆人,哪怕再如何的威逼,關於那夜之事,綠娘也是決計不會吐露半字。

但此刻,聽著這高氏女那滿含情感的柔婉之語在耳畔徐徐傾訴,感受到她分明極其盼望,卻又克製有禮的舉動,觀她年紀,比自己小,但那彷彿由內及外,撲麵而來的有禮有節的大家之風,卻將她徹底折服。

她的心底裡,甚至有那麼一點慶幸。幸好當時她的丈夫來得及是,阻止了那個陸家兒子。否則,也如那陸煥之所言,隻要給錢,願意做這種事的人多的是,此刻,想必早已流言蜚語,滿城風雨了。

一想到麵前這女子若受這般羞辱,她竟有些於心不忍。

綠娘不再猶豫,點了點頭,起身來到那架琴前,坐了下去,靜心回憶那日自己試奏過的一段曲調,雙手撫弦,奏了出來。

洛神望著綠娘舉動,起先有些茫然,不知她為何突然撫琴給自己聽。

直到那一聲曲調,被她十指從弦上撥動而出,她突然定住了。

這曲子,聽起來彷彿有些耳熟,似曾相識。

再幾調,她突然辨了出來。

這……

彷彿就是去年春,自己應陸修容所求,作給當時臥病,人又遠在交州的陸柬之的那支琴曲!

沒有聽錯,她可以確定了。

但眼前這個名為綠孃的女伎,她怎麼可能會奏這支曲譜?

洛神震驚了。。

綠娘撫完自己還記得住的那一段,停下手,起了身,回到洛神的麵前,再次跪坐下去。

“夫人可覺這曲子耳熟?”綠娘問。

洛神如夢初醒,看向了她。

“你……從何得來這譜?”

話剛問出口,突然,腦海中如有一道靈光閃過,洛神猛地睜大了眼睛。

“難道便是陸煥之?”

她失聲道,一下站了起來。

綠娘點頭:“那夜我還不知他便是陸家兒子。當時他來,拿出琴譜,道是你去年三月寫給陸家長公子的,曲名鸞鳳鳴,叫我們四處廣為傳播,我不願,他惱羞而去,道尋彆人替他做事。”

“李郎君便是那時來的,將人堵住,隨後關起門,動了手……”

綠娘回憶著當時情景,說著,見她彷彿站立不穩,忙起身去扶。

洛神定了定神,慢慢地坐了回去。

這幾日,事情過去之後,綠娘有時無事思量,也感疑慮,那李穆的夫人高氏女,到底是否真的如那陸煥之所言,在嫁了李穆之後,還和陸家長子舊情難斷,借了琴譜傳情達意?可惜當時自己隻奏了曲子的起頭小節,也無法體味整支曲境到底為何,未免心裡好奇。

今夜,和這位年輕的李夫人才相對坐了這麼片刻,她心中所有的疑慮,全都消失了。

直覺叫她相信,眼前這位高貴有禮的年輕女子,哪怕就算對彆的男子還有餘情,也斷然不會做出如此有**份的傳情之舉。

更何況,聽她方纔所言,雖不過寥寥幾句,但話裡話外顯露出的對她夫君的情意,顯而易見。

綠娘見她坐下去後,臉色蒼白,微微垂眸,雙唇緊閉,神色瞧著有些委頓,自己也是不敢再開口了,隻在一旁靜靜陪著。

洛神低著頭,默默坐了片刻,低聲道:“譜子確是我作,但陸煥之卻是汙衊……所謂鸞鳳曲名,亦是他捏造的。當時,他兄長人在異地,臥病不起……”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竟會對這素昧平生的綠娘解釋起了當時作這曲子的緣由,喃喃地道了幾句,才反應過來,猝然停下。

她慢慢地抬眼,望向正用擔憂目光注視著自己的女子,展露出了自己的笑顏,改口道:“多謝姐姐相告,我有數了。今晚已攪擾多時,我先去了。日後,姐姐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儘管開口。”

綠娘忙道謝。

洛神站起,待要走,又停下,問道:“姐姐為了我的名聲,得罪了人,不知李協李都衛可有安排了?”

綠娘忙道:“夫人放心。李都衛已有安排,派人在我邊上護著了。”

洛神點頭,出了艙房。

綠娘送她出艙,看著那一抹身影上了岸,在隨從的簇圍之下,登上停在岸邊的那輛車,漸行漸遠,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李穆明日離京。李協等人今夜擇城西江畔一有名的臨江酒樓為他辦宴踐行。

盛情難卻,李穆自然前去赴宴,席間觥籌交錯,眾人杯酒言歡,豪興大發,至宴散,已是戌時末點。

李穆向眾人再三地道謝,一番話彆,各自散去之後,自己卻沒有立刻歸家,踏月,行至附近江畔,獨自對著腳下江流,默默立了片刻,從懷中取出那冊那夜被雨水淋得紙張已然發皺的琴譜,捲起,朝著江心那片日夜奔流不停的滾滾江濤,奮力擲去。

那東西,在夜空裡劃出一道長長的軌跡,最後變成一個小點,落在數十丈外的那片江心漩渦之中,瞬間被滔滔江流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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