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 第 160 章 第 160 章
“天王!”
一個方纔被慕容西屏退下去的年長些的隨從忍不住疾步上前,喚了一聲慕容西。
此人出身於鮮卑貴族賀樓氏。從前徒何氏、衛氏等被慕容替遊說背叛慕容西,擁戴慕容替上位後,大肆殺戮慕容西的親信。賀樓氏與慕容西關係親近,雖長年留在龍城,但亦遭清洗,聞訊帶著部族連夜逃走,這才躲過了殺身之禍。後來雖和死裡逃生的慕容西彙合,但卻無所立足。這幾年間,無時不刻想著奪回故地,奈何雙方實力懸殊,遂隱伏不動,暗中召集人馬,等待時機。
如今機會就要到來了。
此前洛陽一敗,慕容替已是傷了元氣,如今雖又聯合西涼,但想要輕取李穆,顯然不大可能。而一旦開戰,李穆必也會全力以赴。
他們等的,就是雙方鏖戰,到時伺機出手。不敢說彆的,趁慕容替不備奪回龍城,乃至趁其不備,拿下防備空虛的燕郡,也是指日可期。因事關重大,一個月前起,慕容西便親自潛伏在了雁門一帶,刺探訊息。數日之前,按照計劃,一行人原本是要撤退了,但賀樓卻又得知,慕容西有意要將蕭永嘉也一並劫走。
慕容西的原話,自然是挾持蕭永嘉,以防備日後李穆對鮮卑人的動作。
這個打算固然不錯。但想從匈奴人的大營中劫走一個重要人質,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出於謹慎,賀樓不欲多事,起先並不讚成慕容西提出的這個顯然是臨時起意的計劃。但慕容西卻一意孤行,堅持己見,賀樓也就隻能聽命於他。
今夜之事,原本都照計劃在進行。自己這邊對上一個高嶠,勝算極大,隻要將人拿了,儘快悄悄離去,便就大功告成了。沒有想到,事情竟突然又起瞭如此變化,眼見天王被那個南朝公主認了出來,三言兩語一激,事情便偏離了計劃,看他情緒彷彿也有所失控,竟要和高嶠對決,有些焦急,忙上去低聲勸阻:“大事為重!請天王勿爭這一時之氣,免得節外生枝。”
慕容西卻恍若未聞。
天王勇武蓋世,在鮮卑人中素有威望。可惜性格剛愎,緊要關頭,又往往優柔寡斷,狠不下心。當年若是能聽從張集和自己的話,在覺察慕容替有異心之時便及早下手除去,也不至於會有後來的慘變。
賀樓見他麵色陰沉,拔刀,頭也不回地從自己身邊經過,朝著對麵的高嶠迎了上去,知他依舊不肯聽勸,也隻能暗歎了口氣。
好在論決鬥,高嶠看起來無論如何也不是天王的對手,事已至此,也就隻盼他能速戰速決,好儘快離開此地。
賀樓無可奈何,隻得又退了回去。
多年之前,高嶠和慕容西在戰場上雖也曾數度交手,但卻是各自指揮兵馬作戰。作為兩方的主帥,並沒有機會,能讓兩人真正下場,近身肉搏。
高嶠接住了慕容西揮向自己的第一刀。
刀劍相交,在刺耳的鏗鏘聲中,他感到了來自於對方的那宛如壓頂般的奇大力量,連虎口也為之一震,若非立刻後退一步,以巧勁順勢卸去大半,硬碰的話,隻怕手中這把已伴他半生的百煉寶劍,當場就要被震斷。
慕容西望著被自己一出手便迫退的高嶠,麵上掠過一絲冷笑,不給他以任何反應的機會,第二刀又跟著砍了過來。
高嶠抵擋著慕容西連綿不絕的攻勢,一步步地後退。
刀鋒和劍刃不斷地交錯碰擊,以至捲刃,在夜色中,迸濺出點點的火花。
轉眼之間,兩人便已交手了十數個回合。高嶠一直處於防守的下風,情狀堪憂。而慕容西的刀虎虎生風,步步逼近,好幾次,若非高嶠閃避及時,便要血濺當場。
蕭永嘉焦急萬分。
深秋初冬的天氣,入夜已是寒氣逼人。她的後背卻迅速地沁出了一層冷汗,緊緊地貼著衣裳。
“呼”的一聲,寒光一閃,刀鋒又朝高嶠喉嚨削了過來。
他再次後退了一步,身體隨之迅速後仰,這才避過了那片距離他喉嚨不過數寸之距的刀鋒。
至此,他的身後已沒多少可退的餘地了。再三兩步,便將踏空,那裡是片雜草叢生的崖坡。
蕭永嘉緊張得幾乎要透不過氣了。
她緊緊地抱著小七,將他的頭轉過來,臉壓向自己,不欲讓他再看。
小七卻掙脫開母親的壓製。他的兩隻小手緊緊地握成了拳,努力地轉過頭,睜大眼睛,注視著刀光劍影之中,那個叫做父親的男子的身影。
慕容西雖看似占儘了上風,但接連十數刀出去,刀刀看似就要命中對手,臨了卻又落空,亦是焦躁,見高嶠已被自己逼到了崖邊,眼底驀然掠過一縷殺機,暴喝一聲,再次舉刀。
這一刀,凝聚了他十分十的力量,力透刀背,月光之下,刀鋒宛如雪瀑,向著高嶠劈落。
高嶠沒有避讓,舉劍直迎而上。
刀劍再次相錯。
他手中的青鋒,終還是吃不住刀的力道,一下被絞斷,震成了兩截。
“錚”的一聲,火星四濺,一截斷劍高高地彈上半空,隨即掉落在地。
高嶠手中,剩下了一把不過尺長的斷劍,兩人之間的距離,也一下近在咫尺。
慕容西喝了一聲“受死”,刀鋒繼續朝著高嶠劈落。
他料定高嶠必會故伎重演,如先前那樣,企圖以騰挪化解。
所以這一刀,不過隻是虛晃而已。
在出刀之前,他就已經想好了下一步的殺招,定要見血,再不給他以任何躲閃的機會。
高嶠的一雙瞳人之中,清楚地映出了來自對麵的兩點雪白亮光。
那是刀鋒在月色下的影子,投入他的瞳人,化為了兩個白點。
白點的影子,越來越大,轉眼便到近前。
慕容西突然一個反手,想改劈為刺。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就在人人以為高嶠會故技重施,再次靠著騰挪避開這殺招之時,他非但沒有退開,反而在慕容西反手,要改變刀徑,以截他後路的那一刹那,以身向刀,迎了上去。
“噗”的一聲,刀刃上身。
頃刻之間,衣衫被利刃割裂。
一道深及寸餘的長長的刀口,從他的胸膛拉到了一側的肩膀,大片的血,從傷口中湧流而出。
小七掙紮著,從母親的懷中下來,邁開雙腿要奔過去,被蕭永嘉從後,一把抱住。
慕容西萬萬沒有想到,麵對自己的這個殺招,高嶠非但不避,竟還欺身靠近,以身喂刀。
他一時來不及反應,持刀之手,微微一頓。
在他還沒能做出下一個有效反應之前,此前一直處於防守位置的高嶠終於出手了。
也是他唯一的一次出手,迅捷如電,未給敵人留下半分的機會。
慕容西感到眼前掠過一道劍芒,脖頸隨之一冷。
斷劍之刃,壓在了他的咽喉之前。
他的一縷胡須被劍氣所斷,從他一側麵頰之上,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慕容西的身體一僵,全身的血液陡然變得滾燙,雙眼圓睜,那隻握刀的胳膊,才微微一動,便感到咽喉一陣刺痛。
血從被割破的麵板之下,毫無阻擋地流了出來。
“劍雖斷,刃猶在。”
“慕容西,你輸了。”
高嶠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了起來。
前一刻還滾燙的血,隨著這話語之聲,突然冷了下去。
慕容西感到咽喉一鬆,刺痛之感消失了。
他在原地僵立著,保持著原本的姿勢,無法動彈。
血,沿著他手裡仍緊緊抓住的那刀的刃,慢慢地凝聚在了一起,最後化為血滴,從刀尖之上,滴落在地。
“景深!”
“阿耶!”
他的耳畔傳來了聲音。
他轉動著自己僵硬的脖頸,慢慢地轉頭,看著高嶠拋開了斷劍,朝著奔來的蕭永嘉和那孩子走去。166
一開始,他的腳步平穩,走了幾步,步履變得遲緩,停了一停,又直起身體,繼續朝前而去。
“景深,你怎樣了?”
蕭永嘉幾乎是奔了過來,一把扶住了高嶠,帶著他靠坐在了地上。
血不停地從他的傷口中湧出,早已將他的衣衫染上大片的血。
蕭永嘉跪在他的身畔,顫抖著手,用牙齒咬著,將裙裾撕條,纏在丈夫身上的傷口之上。
“莫擔心,隻是皮肉傷而已,我沒事。”
疼痛和失血,令高嶠臉色蒼白,但他的神情卻很是輕鬆,安慰過妻子,他甚至還低下頭,輕聲指導蕭永嘉該如何崩纏傷口才能最快地止血。
蕭永嘉眼中含淚,照著丈夫的指導,替他包裹傷口。完畢,高嶠又安撫般地握了握妻子那雙染滿了血的冰冷的手,隨即看向身畔一直望著自己的小七,低聲笑道:“阿耶沒用了。七郎對阿耶失望了吧?”
小七牙齒緊緊地咬唇,用崇拜的目光望著自己的父親,拚命地搖頭。
“阿耶流了這麼多血,都說不痛。阿耶就是大英雄。”
高嶠大笑,抬起那隻沒有受傷的胳膊,將兒子摟入了懷中,唇湊到他的耳畔,低聲道:“等日後回去了,阿耶教你讀書寫字可好?”
小七用力點頭。
慕容西定定地望著,突然轉身,提刀,一步步地走來。
蕭永嘉替丈夫裹好傷口之後,便一直在留意身後不遠之外慕容西那夥人的動靜,看見他竟提刀又朝這邊走來,月光映出一張顯得有些扭曲的臉容,不禁暗自驚心,立刻從地上站了起來,厲聲道:“願賭服輸!慕容西,方纔若非我夫君點到為止,你早已氣絕身亡!你還不走,莫非是要食言?”
慕容西停步,盯這月光下的蕭永嘉。
這個南朝的長公主,當年從他第一眼見她之時,便傾心不已。後來若非因她之故,那一夜,自己也不至於完全喪失了警惕,以致於被侄兒輕而易舉地施加戕害。
他的侄兒慕容替,心機之陰,叫人膽寒,但他卻不知道,在他出生之前,自己還是少年之時,曾誤服□□。為解毒,遍用奇方,其中不乏以毒攻毒的方子。
在那段長達一年多的就醫日子裡,他猶如身處煉獄,幾次從鬼門關前,去而複返,痛苦不堪。所幸他體格強健,遠勝常人,終於病癒,隨後,他慢慢地發現,自己的身體也起了變化,如同因禍得福,對□□的耐受,遠勝於常人。
那夜,在他中刀倒地之後,幾乎是出於本能反應,立即閉氣假死,隨後昏死了過去。
也是上天要給他一條活路。先是慕容替對那把淬過毒的匕首太過自信,並未仔細檢查便丟下他的“屍體”離開。再是他的侄女慕容喆,總算還念最後一分血親之情,及時趕到,阻止了叛軍對他“屍首”的淩虐,安排人將他運回龍城落葬。
次日,他被卷在席裡,用馬車送回龍城的路上,蘇醒了過來。
運送他的那幾個鮮卑士兵見他死而複生,無不驚懼,又懾於他平日之威,何敢反抗,皆為他所用。
便是如此,他僥幸活了下來,等待複仇。
在這猶如活死人般的不見天日的漫長日子裡,他無時不刻謀劃複仇之餘,每每想起蕭永嘉,更是愛恨交加,難以自已。
自己曾對她一往情深,多年之後,更是因她之故,付出瞭如此慘痛的代價,望她有所回應,又何錯之有?
“高嶠方纔不過是用奸計,才勝了我!當年他北伐,亦是被我阻擋,才失敗而歸!他一向便是我的手下敗將!我慕容西,除了不是漢人,文纔不及他之外,哪裡比不上高嶠?”
慕容西恨聲應道。
蕭永嘉怒道:“慕容西,你比他差得遠了!隻怪大虞朝廷無能,才叫你們這些胡人有了南下之機,你們犯下的累累獸行,我今日也不和你論。我隻說一事。當日攻下高涼,你放縱下屬,劫掠手無寸鐵的民眾,濫殺無辜,如此行徑,與獸類,與你的侄兒慕容替,又有何區彆?你遭如此報應,也是咎由自取。當日僥幸叫你活了下來,已是上天留命。當年你亦自稱讀過經史子集。論胸襟,論氣度,論為人之道,你與他如同雲泥之彆!今日你還有何臉麵,竟敢如此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