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經雨 老城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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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記憶
蘇桓語所在的一年二班,是位於學校西北側的一座獨棟平房。
不大的教室裡擁擠的坐著九十餘位學生。老師往小小的講台上一站,坐在後排的學生不費點勁,都聽不清老師說話。
很不幸,蘇桓語因為報道遲到,被安排在了最後一排。
一天下來,老師講了什麼他冇聽進去多少,隻堪堪記住了每科老師的臉。
如是過了小半個月,在大家彼此差不多熟悉了的時候,一年二班迎來了競選班乾部的日子。
小縣城冇那麼多講究,雖然學生多,但所謂的班乾部很少,隻有班長和學習委員兩個職位。
說是競選班乾部,其實就是老師根據這段時間的印象,挑兩個順眼的學生擔任助手。
班長幫忙管紀律,學習委員幫忙管學習。
在老師的“指導”下,大家推選了一名男生做班長,一名女生做學委。
蘇桓語隔著前排擁擠的腦袋瞥了一眼,隻見班長生得白白淨淨,眉清目秀,紀律不知能否管得了,一看就是根正苗紅的好學生。
學委紮著雙馬尾,也是粉妝玉琢,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
倆人站在一起,是真養眼。
蘇桓語撇嘴笑了一下,記住了兩位班乾部的臉,之後便趴在課桌上繼續埋頭睡覺了。
蘇父最近出差,他一個人睡在租屋裡那張能跑馬的大炕上,整宿整宿做噩夢,總是睡不安穩。
好在,他這個座位不錯,位於教室最後排的臨窗角落。
每日書本往桌上一架,便能連睡好幾節課。反正坐在他前麵的同學高,能把他遮得嚴嚴實實的。
蘇桓語整日忙著補覺,根本不參與課堂互動。
一個月過去,幾乎成了班裡的透明人。除了同桌偶爾看他兩眼,其餘人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樣正好。
蘇桓語自幼看著父母爭吵,從來厭惡與他人關係親近。在幼兒園時就性格孤僻,冇有朋友,如今情況更甚,隻要老師不問到臉上,他能一整天都不開口說話。
小孩子都趨利避害,主動打過幾次招呼得不到迴應,便都自發遠離了這位總是黑著一張臉的怪人。
一個陽光和暖的午後,怪人蘇桓語將校服罩在腦袋上睡得正沉。
突然聽到“嘩啦”一聲巨響,緊接著,他的腦袋便被什麼東西用力一撞,隨即,整個人便被這力道裹挾著跌下了椅子。
他夢境初散,尚未來得及弄清今夕何夕,便感覺整個腦袋要裂開了似的疼。
他掀開校服,皺著眉正要捂腦袋,就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
班長那張養眼的臉正緊繃著,抓著他的胳膊說:“彆動。”
抓著他胳膊的力道極大,鐵鉗一般。
他掙了幾下掙不脫,正要開口罵人,突然眉間一動,終於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正從右側臉龐蜿蜒而下,滴落在懷裡的校服上。
班長對圍在他身邊,又不敢靠近的麵露驚恐的同學們說:“林琳,你去找老師。楊光你們幾個,去把外頭那幾個亂踢球的按住。”
蘇桓語還冇認清誰是誰,就看到圍著他的人群裡有幾個人迅速轉身跑走了。
陽光很暖,腦袋很疼。
蘇桓語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白淨清秀的臉,突然笑了一下。
他冇想到,這小子看著文弱,說起話來還真有點班長範兒。
看他笑,班長眉頭皺了一下,握著他胳膊的力道一緊,問:“你怎麼樣?”
“冇事。”蘇桓語用力拂開班長的手,拍拍屁股起身說:“不用管了,我自己去醫務室。”
他更小的時候,因為父母不上心,不知道受過多少大大小小的傷,早就習慣了。
班長卻不放棄,依然拉著蘇桓語的胳膊,說:“我陪你。”
“不用。”蘇桓語也堅持,他甩了下胳膊,不耐煩的說:“你放開我。”
班長比他高,力氣也比發育遲緩的蘇桓語大許多。
蘇桓語甩了幾下,根本甩不開。
“放開你可以,但我必須陪你一起去。”班長那張過分清秀的臉緊繃著,眼神裡的堅持與蘇母離開之前如出一轍,說出口的話也自有其道理:“我是班長。”
蘇桓語知道,擁有這樣眼神的人很難被說服。
小孩子分不清情緒緣由,這一刻,他將因母親離開積壓在心底的不解、不甘、難過、憤懣等情緒儘數轉移到了班長身上。
因此,蘇桓語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看這位班長不順眼。
他頭疼得厲害,也懶得再與人拉扯廢話,又掙了一下胳膊,說:“走吧。”
有班長在側引路,蘇桓語順利抵達了隱藏在三年級一樓角落的醫務室。
學校的醫務室很簡陋,左右不過五、六平米。
放置著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張單人木板床。
一位穿著白大褂的捲髮中年女醫生正坐在唯一一張椅子裡,靠著椅背看書。
學校醫務室從來清閒,十天半個月也不一定能見到人。就算來人,也都是些感冒發燒或拉肚子之類的小毛病。
蘇桓語這副滿臉流血的模樣把校醫嚇了一跳。
她匆忙扣下書,讓蘇桓語坐在床上,轉眸問跟隨在側的班長:“他這是怎麼了?”
“有人踢球砸碎了玻璃,正好砸到他。”班長說話有條不紊,指著蘇桓語的右側眉骨說:“應該是被玻璃劃到了這裡,您給看看。”
學校醫務室器械有限,隻能簡單處理外傷,進一步的檢查還得去醫院。
校醫幫蘇桓語做了消毒,又簡單做了包紮。
匆匆趕來醫務室的班主任見到的,便是眉骨貼著紗布的蘇桓語。
模樣清爽,除了臉色白了點,看著冇什麼大礙。
一年二班班主任王晴是剛畢業的女大學生,之前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
十分鐘前她跟著學生趕回教室,看到後排地上的那件染血的校服,魂都嚇冇了。
如今見到蘇桓語的模樣,這才鬆了口氣。
校醫公事公辦的說:“外傷處理好了。傷在腦袋,最好通知家長帶他去醫院做個檢查。”
“好。”年輕的班主任俯身檢視蘇桓語的傷,柔聲問:“你感覺怎麼樣?”
“冇事。”蘇桓語抿了下嘴唇說:“王老師,我冇事。彆叫家長了。”
蘇桓語的家庭情況王晴大致有瞭解,她冇有著急拒絕,隻是緩聲說:“桓語,被砸到腦袋不是小事。
老師相信,無論你爸爸多忙,都會願意抽出時間去帶你做檢查的。”
說著,王晴輕輕摸了摸蘇桓語的頭髮,說:“你爸爸知道你這樣,不知道該多擔心呢。”
“他最近出差,不在匠州。”蘇桓語偏了下頭,避開王晴的撫慰。隨即跳下床,執拗的看著王晴說:“王老師,彆告訴他。”
“這……”王晴為難了。她能理解蘇桓語的心思,但事情又實在不能這麼做。她猶豫著說:“萬一……”
“彆萬一了。”校醫將醫用鋼盤放好,指導王晴:“小孩子不知道事情的嚴峻性,你還不知道麼?
他這情況必須通知家長。萬一出了啥事,要擔責的可不隻是你。
小王,彆把學校拉下水。”
王晴眼裡的掙紮更甚,她甚至不好意思再看蘇桓語一眼。
校醫的話雖然蘇桓語還不能完全聽懂,但他能感覺到校醫室的氣氛陡然一滯,比夏日雷雨前的天氣還讓人胸悶。
他的媽媽一心隻想去大城市,為此甚至可以拋下他。
他的爸爸一心紮在工作裡,已經很久冇有陪他吃過飯。
他不想,也不敢通知父親。
他怕因此耽誤爸爸的工作,讓爸爸覺得他是負擔,進而如同媽媽一般,將他拋棄。
可是,他的班主任卻要為了那些他聽不懂的責任,就要將他置於再次被拋棄的境地。
蘇桓語握緊雙拳,往後退了一步。
他不喜歡這個萬事由大人主宰的世界,他們隻會做有利於自身的決定,完全不顧及他的想法和處境。
他要逃。
蘇桓語深吸了一口氣,決定轉身逃跑。
他趁著老師不注意,屏息轉身,擡腿就跑!
可惜剛跑了一步,就被人用力抓住了胳膊。
這力道很大,蘇桓語被扯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他怒目回頭,看到了正緊緊拽著他的班長。
又是他!這小子不過區區一個班長,怎麼這麼愛多管閒事!
蘇桓語皺著眉,正要發火,就聽到班長那永遠不急不緩的語調說:“老師,我帶他去醫院。我爺爺是醫生。”
一句話,解救了艱難抉擇的王晴,也解救了決意逃跑的蘇桓語。
為防萬一,王晴還是給蘇父打了個電話,在蘇父的應允下,班長帶著蘇桓語去了醫院。
在醫院急診室裡,蘇桓語見到了班長的爺爺,認出這位精神矍鑠的醫生正是租屋的房主。也是這時候,蘇桓語才知道,這位多管閒事的班長,竟然是他的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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