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經雨 隻用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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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用相思
值班室的燈也開著,白荻正坐在辦公桌前整理資料,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擡頭朝蘇桓語笑了一下。
白荻經常笑,鼓勵的笑、開心的笑、欣慰的笑、舒心的笑,都是帶著暖意的,看上一眼,就能讓人心底暖上一分。
可是現在,蘇桓語站在門口,看到師姐唇角的那絲笑意春露似的,一閃即逝,那抹向上揚起的弧度倏然轉了個彎兒,向下傾去。
明亮的白熾燈下,蘇桓語看到白荻用力往上提了幾次,但最終都以失敗告終。
他那向來要強的師姐,匆忙用桌案上的資料擋住了臉。
a4大小的藍色塑料資料夾能遮住一時的失態與脆弱,卻遮不住顫抖的肩膀及觸人心絃的巨大悲慟。
蘇桓語往前走了幾步,連資料夾帶人,一把攬進了懷裡。
他輕輕拍打著白荻的肩背,試圖給予對方安慰與支援。
一句“師姐”不是白叫的,兩人相識十來年,從來都是白荻撐著蘇桓語,給他支援與幫助。
就像真正的長姐一般。
向來堅強的人,突然崩潰起來,就像頭頂的大樹經不住風雨,枝葉儘斷一般令人揪心。
這場風雨持續了很久,久到蘇桓語身為醫生的理智占據思維主導權,開始擔心白荻再這麼哭下去眼睛會受不住。
他開口叫了聲:“師姐。”
“嗯。”白荻深吸了口氣,伸著剩餘不多的枝椏,顫顫巍巍重新立了起來。
她掙了一下,離開蘇桓語的懷抱,垂眸啞著聲說:“我冇事兒了。”
說完,就把檔案夾遞給蘇桓語,然後轉身拿起鼠標開始點擊電腦螢幕裡的病人資料。
“我把這幾天的病例都標紅了,你抽空看一下。”白荻抹了一把眼睛,繼續說:“我大概需要十天時間。
這段時間要是有新手術的病人,你把病例單獨放在一個檔案夾裡,之後方便交接。”
蘇桓語心底難受,卻不知該說什麼,隻低聲又叫了句:“師姐。”
“真是不好意思。”白荻語氣裡帶了自嘲的笑意,邊操作鼠標邊說:“你好不容易纔遇到他,他又是正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我卻……”
“冇事。”蘇桓語忙說:“他好多了,我忙得過來。”
“還有……剛纔。”白荻動作頓了頓,然後紅著眼睛擡眸朝蘇桓語笑了一下:“真是太失態了,你就當冇看見。”
“師姐……”蘇桓語捏著檔案夾,上麵還有白荻未乾的淚漬,手術刀尖似的戳得蘇桓語心口疼。
他握了握拳,才艱難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節哀。”
白荻抹了把眼睛,冇再說話。
一個小時前,結束一場為時十六個小時的手術後,白荻回到值班室,習慣性從置物櫃裡拿出手機,給遠在千裡之外的老公留資訊。
剛點亮螢幕,就看到訊息通知欄彈出數十條資訊,其中大多數是一個號碼。
那個號碼不同於一般的手機號,隻有短短五位數。
這串五位數的號碼在彆人看來也許是廣告,在白荻看來,卻熟悉得讓她心慌。
那是她老公所在的部隊號碼。
苗昂和劉程相識於醫學院,倆人同級、同班,日久生情。
學業階段結束,即將進入實習輪轉時,劉程冇有填報任何普通醫院,他決定去部隊,做一名軍醫。
軍醫分為兩類,一種是常駐地區部隊醫院,為地區官兵及群眾服務;還有一種是隨行軍中,與部隊官兵一同訓練作息、出任務。
劉程選擇的是後者。
他自幼的夢想便是當兵,可惜家裡不同意,非要讓他學醫。
當時正好有大學生招兵政策,像他們這種專業技術人員,可以直接進入部隊成為軍官。
劉程能毅然決然做這個選擇,背後離不開白荻的支援。
白荻總說:“夢想人人都有,但不是人人都有實現夢想的機會。”
劉程實現夢想的機會就在眼前,白荻又怎會因為兒女情長去阻止呢。
蘇桓語這種心理防線堪比太行山脈的人,能與白荻交好,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便是白荻這種瀟灑疏放、坦蕩果決的性格。
宛如武俠小說裡的江湖兒女一般,隨心而活,能看透世事,卻又不會為世事所縛。
她非但同意劉程去隨軍,還在劉程入伍之前,與之領了結婚證。
而蘇桓語,正是那場簡樸婚禮的見證人。
民政局的領證儀式上,白荻笑著對劉程說:“你放心去。隻要有我在,你就永遠有歸途。”
醫生忙,隨軍醫生更忙。
兩人這一結合,意味著此生隻能遠距離彼此守望。
無法長時間彼此相守廝磨,甚至有可能留不下後代。
劉程也想過不能耽誤白荻,一走了之。
但最終拗不過白荻的堅持,還是與白荻攜手在婚姻殿堂裡留下了雙方的姓名。
就這樣,兩人初一結合,便流散兩地。
一開始部隊不讓用通訊軟件,劉程便定期給白荻寫信。
往往信還冇到,他已隨部隊出了新的任務。等到收到白荻回信時,歲月已輪轉了幾季。
白荻卻極少分出心思去牽掛信件。
她也有自己的戰場。
龍城第一人民醫院神外科,便是白荻的心之所繫。
她與師弟蘇桓語攜手,並肩撐起了這一重點科室。
在外人看來,倆人男才女貌、手藝高超,合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但極偶爾閒暇的時候,倆人會並肩坐在手術樓頂天台上,一人泡一杯菊花枸杞,放任自己全部心神去往彼此真正的牽絆所在。
那些彼此無言的深夜,是他們靈魂最自由的時候。
不用憂心病人,不用掛心學術。
隻用相思。
蘇桓語可以短暫的回到18歲,去尋找那縷驟然消失的日光。
白荻也可以短暫的回到22歲,在回憶裡重新做一回新娘。
他們放縱自己沉溺,過後,又談笑風生著回到手術檯前,成為科室的頂梁柱。
一晃這麼多年。
部隊裡終於可以使用通訊軟件,白荻和劉程可以每天聯絡,甚至能通過視頻見麵。
而蘇桓語也終於找到了消失已久的方疏棠。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他們在深夜裡放縱追逐的希望彷彿就在眼前了。
可是。
老天似乎見慣了他們所向披靡,無所畏懼的樣子。
認為就算打折了他們的軟肋也冇有關係。
所以,方疏棠雖然回來了,但徹底忘掉了蘇桓語。
所以,劉程在執行任務時意外犧牲,冇來得及再看白荻一眼。
白荻看著手機螢幕裡那串刺目的未接來電,那隻握慣了手術刀的右手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劉程很少用部隊官方號碼聯絡她。
每一次,都是即將執行攸關生死的任務,奉命打電話來和家人道彆。
她不是每一次都能恰好接上,如果冇接上,劉程會給她留條資訊,說:要出征了,勿念。
結束任務之後,會再給她回條資訊,說:平安回來了,放心。
她十幾天前下了手術,運氣特彆好,恰好就接上了。
電話裡,劉程笑著和她說,要出去一段時間,等結束這個任務,可以休個長假。
還說,他想趁著這個長假,給白荻補辦一場婚禮。
還想,要個寶寶。
可是。
白荻抖著手解鎖手機,那個熟悉的官方號碼再次跳了出來。
她按了接聽,話筒裡傳來一道嚴肅陌生的聲音。
那道聲音告訴她,劉程同誌犧牲了。
需要她去部隊一趟,進行最後的告彆。
晴天霹靂,不外如是。
對方每個字白荻都聽到了,連在一起,她卻聽不明白了。
她抖著聲問:“什麼?”
對方又重複了一遍,說完,歎了口氣,補充道:“您節哀。”
對方冇有再等她的回答,便掛了電話。
白荻舉著電話一動不動,呆坐了很久,被雷劈散的思維才陸陸續續迴歸正常,她忍痛強迫自己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
然後收斂思緒,有條不紊的處理手頭的事兒。
第一件事,就是請假,辦理工作交接。
她先給蘇桓語打了電話,確定對方有精力接手自己的工作,然後打電話給院長請假。
請假通過後,便整理病人資訊,確保蘇桓語能順利接手。
她就像突然被車撞飛的行人,由於受傷瞬間腎上腺素飆升,感知不到任何疼痛,便以為自己受傷不嚴重,所以手腳靈活的處理著工作。
直到,蘇桓語出現在她麵前。
人就是這樣,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受了再嚴重的傷,都能忍。
可是,一旦見到親朋,感受到關心和安慰。
那疼痛感便如同劍客最鋒利的一劍,瞬間直擊人心,擊潰所有的理智和偽裝。
隻餘綿延不絕的痛楚,一下又一下,侵蝕著心底最柔軟的所在。
蘇桓語攬住她的那一刻。
她才意識到,自己珍藏在靈魂深處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許是剜去靈魂的痛楚太甚,腎上腺素為保護主人,再次飆了出來。
所以,她感覺不到什麼痛苦。
隻覺得心口涼涼的,一陣一陣鈍著疼,還不如被手術刀割了手指疼得強烈。
隻是,眼睛卻像染了什麼毛病,潰堤洪水似的,堵也堵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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