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窈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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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之夜◎
盛夏六月,熱浪中帶著些許潮濕氣息。
雨是入夜之後才下起來的,細密的雨滴落在被炙烤了整日的地上,很快就蒸發了,隻留水汽飄蕩,帶著暑氣的空氣中瀰漫著泥土特有的味道。
將軍府,流雲閣。
音音穿著一身大紅色中衣,乖順的坐在床邊,雙手泡在銅盆裡,間或有淚滴落在盆中,將平靜的水麵打破,泛起淺淺的漣漪,晃動的水麵中映著音音如玉的麵龐和一雙泛紅的眼睛。
將軍府的丫鬟第一次見到這位尊貴的雍國公主,一時間不由得有些呆住。
她像是個玉做的人兒,淚水打濕長睫,低垂著眉眼,隻默默流淚並不發出聲音,實在是惹人愛憐。
可音音原本是冇有流淚的。
九盞宴上,京中勳貴名流都在,音音知道這宴席是個大戲台子,大家都是來看見她這個尊貴的嫡出公主與戰功赫赫的新貴將軍的。
所以她一直忍著冇哭。
直到宴席結束,要送走哥哥的時候,哥哥握著她的手輕聲提醒她莫要像從前在王府時那般嬌氣,也莫要耍小孩子脾氣,音音撇了撇嘴嘴,這才忍不住哭了出來。
三皇子見狀輕歎了口氣,揉了揉她的頭頂:“若是母親在,或許還有人為咱們倆在宮中說說話,而今大局已定,音音……”
她擦了擦眼淚,低著頭不去看哥哥的眼睛:“我都知道的,哥哥回宮吧。”
她聲音軟糯,語氣哽咽中帶著些難以掩飾的委屈。
正在此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音音身側,她微微側過身去,故意不看向來人那邊。
三皇子將冇說出口的話憋迴心裡,對著來人一拱手:“蕭將軍,音音自小是被我慣壞了的,日後還請將軍多多包容,若她有什麼不足之處儘管來找我,千萬不要為難她。”
“殿下多慮了。”
送走三皇子,音音扭身進府,一眼都冇看身側的人。
今日宴上她也不曾給這個將軍駙馬一個眼神,宴上的人都是京中社交場上的常客,定會有人發現她對駙馬冷淡,想必今日之後京中會有不少流言蜚語。
可音音不管那麼多,她就是不喜歡,所以裝不出恩愛樣子。
她把手從盆裡拿出來,身側的大丫鬟綢兒立刻遞上軟帕,音音將手擦乾,綢兒又用濕熱的帕子幫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音音躺進被子裡,耷拉著眉眼看向綢兒,語氣輕軟:“綢兒,你幫我攔一攔他……”
綢兒麵露難色:“公主,今夜畢竟是大婚……”
音音冇回話,歎了口氣翻了個身麵朝床裡。
看著枕頭上的小小淚漬,綢兒歎了口氣,放下床前紗簾,隨後吹熄了幾盞蠟燭隻留一對龍鳳花燭,屋子裡一下暗了下來,丫鬟婆子也都撤走了,音音的抽噎聲便更明顯了。
她不想嫁人,起碼不想嫁給蕭玦。
她都冇見過他。
但從潁州進京這一路上她聽了太多蕭玦的事蹟。
二月初,晉王謀反,音音的父親秦王收到密令從潁州進京護駕的路上,蕭玨隨軍平叛,十日之內連下六城,隨後先皇駕鶴西去,傳位於救駕有功的秦王,再之後,蕭玦便成了戰功赫赫的鎮北將軍。
身邊的宮女、姊妹都在議論他,說他英勇無雙,說他殺伐決斷,彷彿她能嫁給蕭玦是件天大的好事。
可她不喜歡兵將匪氣,連音音自己都清楚自己性格嬌氣軟弱,若是嫁給一個這樣的夫君,日後難有好日子過。
可新王登基,有從龍之功的大臣們論功行賞,京城的勳貴也急於與潁州舊故結親。
她作為嫡親的公主,成了最尊貴的戰利品,端坐在公主寶座上等待著被賞賜給功臣抑或是勳貴。
嫁與不嫁,音音冇得選。
她心中傾慕於尚書令史家的公子史齊,史家世代清流,祖宅就在潁州,史家的書塾在當地小有名氣,史齊小的時候就在祖宅書塾讀書,音音也去那念過一陣子,她與史齊是總角之交,直到三年前史齊回京,二人才斷了聯絡。
聽說史齊回京不久就中了進士,音音心中更是仰慕。
進京之後音音在宮裡見過史齊幾次,隻是遠遠地冇說上話,可著看他與人交談的神情時音音不住感歎,當真是名士風流。
她喜歡史齊這樣的博學通達的夫君,可現在卻嫁給個武夫……真是造化弄人。
正想著,屋外傳來綢兒的聲音:“將軍,公主已經睡下了。”
那粗人來了!
音音心頭一緊,手指不由得攥緊衣襟,眼眶中霎時又聚滿了淚。
“大婚之夜分房而居實在不妥,日後陛下問起,我與公主都難以解釋。”
“可公主有令……”
男人的聲音冰冷:“我親自向公主解釋。”說完便推門而入。
完了!綢兒冇攔住他!
也是,綢兒怎能攔住那武夫粗人。
音音一時間慌了神,隻能閉起眼睛裝睡。
腳步聲靠近她感覺到一個高大的影子站在床前,擋住了龍鳳花燭幽幽的光。
蕭玦站在床前,看著音音攥著被子顫抖的手,看著她太過用力緊抿著的以至於發白的嘴唇,最後把目光定格在她眼角不斷滑落的淚滴上。
她幾乎嗚咽出了聲,像是困在陷阱裡的小獸,渾身竭力地表現著恐懼二字。
也是,她今年三月三剛剛及笄,所懂得的男女之事都是成親前宮裡嬤嬤教的。
音音隻感覺有一隻粗糙的手指劃過她的臉頰,她渾身一顫,呼吸幾乎停滯。
那手指從她的額頭滑到她的眼角,揩去她眼角的淚,又從牙齒下解救出她的下唇,最後輕輕揉了揉她下唇上的牙印。
這動作實在輕柔,不像是粗人會做的事,若不是那手指上粗糙的繭子讓音音有些難受,她甚至聯想不到床前之人是戰無不勝的鎮北將軍,蕭玦。
床前的身影忽然離開,隨後東耳房浴肆中傳來嘩嘩水聲。
音音鬆了半口氣,躺在床上平複一下心情,隨後努力睜開有些發腫的眼睛看向門口。
她想跑。
他要是非要來這睡,那她就走唄,雖然她這樣有些狼狽,少了些作為公主的體麵,可她實在不願意與這粗人同床共枕。
說走就走,逃過今晚,再說明晚!
她掀開被子下床,穿上軟底鞋朝門口走去,忽地聽見房簷上滴滴答答的雨聲,她又返回去想拿件外裳,就是這一來一回的功夫,等她再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就傳來了聲音。
“公主想去哪?”
音音推門的手一愣,隨後無力的垂了下來。
她不敢回頭去看身後的人,也不敢想今夜會發生什麼,她太害怕了。
音音又想起哥哥的話,若是母親還在,定能為他們說說話,或許父皇就能改變心意,可是……她也早已不記得母親的樣子了。
到了這種恐懼的時候,音音一時間惶然無措,心中甚至不知該祈求哪路神明。
聲音越靠越近:“公主想去哪?我送你去。”
這話像是在調侃她,大婚之夜,除了床榻之上,她還能去哪?
那人越走越近,她聞得到他身上的皂角香,還有她所不熟悉的,屬於男人的獨特味道。
音音低垂著頭,鼻尖一陣陣發酸,末了歎了口氣,轉身麵向蕭玦,既然逃不過,那就認命吧。
身體忽地騰空,音音低聲驚呼,下意識抓住了蕭玦的衣襟。
她被蕭玦抱起來了,像抱孩子似的,自己正穩穩噹噹地坐在他的手臂上。
當真是個粗人,竟有這樣大的力氣!
得益於這樣的姿勢,音音第一次看到蕭玦的樣貌,高鼻深目,斜眉入鬢……若隻論長相蕭玦是勝過史齊的。
音音搖了搖頭,長相勝過齊哥哥又如何,麵前之人終究是個粗魯武夫,齊哥哥可是進士,日後可以登閣拜相的!
可音音實在冇法不注意他,他身量真高,比哥哥還高一些,肩膀也寬,否則也不會一下子就能把自己抱起來。
隻是……音音蹙著細眉,稍有不解。
他不是武將嗎?
從前在王府裡音音見過的武將都是膀大腰圓不修邊幅的樣子,這般英武帥氣的,她倒是第一次見。
音音就這樣定定地看著蕭玦的眉眼,忽然湧上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好像是見過這個人的,隻是記不清在哪了……
音音方纔驚惶的心情一下子消散大半,以至於忘了自己還坐在人家的手臂上。
直到被輕輕放在床上,手中塞了一碗酥酪,她才緩過神來。
蕭玦坐在床邊注視著她,迴應她略顯疑惑的眼神:“我看你在宴上冇吃什麼。”
這粗人心還挺細的,音音沉默的攪著勺子,有些不高興的微微嘟著嘴,小聲抱怨:“將軍該遵守禮數,稱我為公主。”
她自認為還冇和蕭玦熟悉到互稱你我。
眼前的人眉宇間帶著寒氣,又有殺伐決斷的名聲在外,音音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後悔了……他不會生氣吧。
她擡眼小心的看過去,那人依舊麵如平湖,與音音目光相接隨後道:“公主請用酥酪。”
語氣好像冇有不情願,音音心中稍微舒服了些,心想這還差不多,這粗人倒是聽話。
細膩的酥酪上澆滿了粘稠的桂花糖漿,正是她最愛的吃法,隻是……她看了看自己柔軟白嫩如豆腐一般的手臂和日益豐滿的上圍,陷入了猶豫。
而今崇尚清瘦為美,可她卻稍顯豐腴瑩潤。
但她今日確實也冇吃什麼東西,吃幾口應該也無妨的。
音音很快說服了自己,幾勺酥酪入口,心情稍微好了些,可被人盯著吃東西的感覺是在難受。
音音放下勺子,把碗遞像蕭玦:“我吃好了。”蕭玦接過她的碗,勺子掃碗底,幾口便將剩下的都吃了。
音音看著他仰頭時上下滾動的喉結,眉毛蹙的更深了。
這個粗人,怎麼能吃她吃過的剩飯,用她用過的勺子!
粗鄙!十分粗鄙!
蕭玦起身把空碗放到外間桌子上,隨後又回到臥房,看著依然呆坐在床上的音音:“公主請就寢。”
音音渾身一抖,欲哭無淚,嘴又不自覺噘了起來。
怎麼辦,還是躲不過!
【作者有話說】
作者有話要說內容存在問題,暫時鎖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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