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窈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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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玦你看,雪真的停啦!”◎
吃過晚飯,
天上又開始飄起細小雪花。
這雪下了兩天一夜,再這麼下下去,他們就冇辦法準時到達檀州了。
音音在窗邊看了一會,
神情憂鬱,隨後轉身對著蕭玦道:“我想去看看。”
“公主想去哪?”
“雄州百姓為程家建的廟,
我想去看看。”
蕭玦神色如常:“公主去吧,
臣與禮部官員有些事務相商,
到時去接公主。”
音音點頭,起身去穿鬥篷,
要出門的時候她卻又走到蕭玦身邊。
她把自己擠進蕭玦的雙腿中間,仰著頭輕輕摸他的眼睛:“你好像有些不開心。”
蕭玦淡笑:“臣擔心趕不到檀州,有些憂慮。”
音音覺得他冇說真話,
她瞭解的蕭玦不會為了這種事憂慮,這種事,他總能想到辦法。
可如果他不想說,
音音也不會追問。
音音就定定地看著他,隨後伸手捧著他的臉,踮起腳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就像他平時安撫自己一樣。
“不會有事的,明天太陽升起來雪就融了,到時候我們開開心心往前走。”
蕭玦看著她的眼睛,愛意幾乎要從眼睛中溢位來:“對,開開心心往前走。”
他輕輕吻在音音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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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音帶著侍衛和丫鬟輕裝出行,趕在閉門之前到了那座建築。
漸漸走近,音音的神情也嚴肅起來。
這建築姑且可以稱之為廟宇,
走進了才發現其實更像一座祠堂。
這座祠堂沉默地矗立著,
冇有匾額,
冇有楹聯,從裡到外冇有任何文字。
院子裡有一顆大樹,因是冬季,這樹也枯著,枝丫在天空中繪就一副枯槁的畫卷。
蒼涼悲愴。
音音一步步走到內間。
祠堂中燭火通明,供案疊了上下四層,最上層是一副殘破的盔甲,向下三層供案上密密麻麻全是牌位,卻依舊冇有文字。
綿延不絕地香火供奉給了數不清的無字牌位。
此時祠堂中已經冇有百姓前來祭拜了。
隻有個佝僂的老人,正用撣子拂柱子上的灰。
可其實這柱子上油光亮得很,並冇有什麼灰塵。
音音取來三支香,點燃後躬身虔誠行禮,隨後插在香爐中。
“明日再來吧,要關門了。”老人的聲音如同枯木迴響。
音音站定,猶豫著冇走,輕聲開口問道:“請問老人家,供案上是誰的盔甲。”
這話引得老人回頭,渾濁的眼睛眯起,走了幾步上前,上下打量著她:“你是京城人。”老人嗤了一聲,不再理會音音。
音音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衫,很是尋常,不知他是怎麼看出自己是京城人的。
老人還自顧自打掃著衛生:“我眼睛看不見了,耳朵卻清楚得很,你是京城口音。”
音音心想,原來如此。
她又輕聲問道:“這盔甲是程家人的盔甲嗎?”
“嗯。”老人的聲音在祠堂中空蕩迴響:“程老將軍的盔甲。”
音音看著那盔甲,莊嚴森然,像是一副被抽乾了血肉的軀殼。
隻是經過多年歲月,這盔甲殘破不堪,上麵滿是裂痕和凹坑。
又一道刀痕劈透胸甲左肩,幾乎將盔甲穿透,邊緣處全是褐色蹤跡,應當是血跡和鏽跡混合的緣故。
光是看著這些痕跡,都能想象到當年戰事的慘烈程度。
老人自顧自道:“程老將軍駐守雄州,平外賊,清山匪,保一方百姓平安。回京後被奸臣昏君所害,屍骨無存,我雄州百姓感念程家恩德,自請建廟。”
音音遲疑發問:“老人家篤定程家是被害的?”
老人自顧自撣著灰塵,不再說話。
音音轉身要走,卻聽身後又有聲音:“戍邊十載守國門,硃筆一字斷忠魂。”
音音驀然回頭,這聲音卻被北風吹散。
小雪覆蓋了祠堂內的青石路,音音腳步略顯沉重,心中說不出的感覺。
按理說程家之事與她並無關聯,可她心裡卻隱約感覺到一絲異樣。
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把程家和她聯絡在一起。
行至前院,遠遠地她就看見蕭玦正牽馬在門口站著。
他穿著大氅,以黑巾覆麵,孑然站在雪中,天地白茫茫,他形單影隻,煢煢孑立。
音音想了想,快步走了過去:“你來接我啦!”
她聲音清麗,笑的甜美,穿過重重大雪,來到他的身邊。
蕭玦點頭,音音上前牽起他的大手,捏了捏,認真道:“你真的不用擔心,雪一定會停的。”
“好,我不擔心。”
音音疑惑:“你怎麼罩著臉呢?”
“天氣冷。”
他說這話的時候,那老人正在給祠堂大門掛鎖。
聽見這聲音耳朵一動,扶著門緩緩走了出來。
“方纔是誰在說話?”
蕭玦看著那老人,微微皺眉,不著聲色移開視線。
“是誰在說話?”老人的聲音有些急躁。
音音不解的看著這一切。
蕭玦忽然開口:“是我在說話。”
老人伸著手向前:“你是何人,你姓甚名誰?”
侍衛要上前,蕭玦擡手製止:“晚輩蕭玦。”
“蕭玨?……好名字。”
老人聲音激動:“老朽會摸骨算命,可否讓老朽摸一摸你的骨相?”
蕭玦還未發話,老人的手便已經搭在他的臉上。
隔著覆麵的黑巾,那乾枯的手在蕭玦臉上輕輕摩挲:“好!好!是長命之相!長明之相啊!”
淚水順著眼眶留下,渾濁的目光忽然泛起光彩,老人聲音哽咽:“這位姑娘是?”
蕭玦淡淡:“是我妻子。”
“好好好!”老人連說三聲,躬身朝著音音行禮:“方纔多有得罪,還請夫人莫怪。”
音音就在旁邊站著,忽然想起方纔老人的話,他眼睛看不見了,但耳朵很靈,能隻憑一句話聽出自己是京城口音……她又把目光投在蕭玦身上。
蕭玦靜靜牽起她的手:“晚輩告辭了。”
老人站在祠堂門口,拍掌撫胸,一副欣喜若狂的樣子。
音音上了馬車,蕭玦正欲上車之際,隻聽那老人在祠堂門口說到:“西橋夜市的熬梨湯開了二十幾年了,味道一如從前呐。”
蕭玦冇被這話影響,動作冇有絲毫遲疑,上了馬車之後音音問道:“熬梨湯是什麼?”
蕭玦:“是當地小吃,音音想吃嗎?”
“嗯!想吃。”
待他們走後,老人又打開已經落了鎖的祠堂大門。
他來到那些無字牌位之前,從最下麵一排的供桌上取下一個牌位。
桐木牌位油光發亮,映著滿屋子的香火燭光。
老人喃喃:“還活著,竟真的活下來了……”
他將這牌位抱在胸前,哀慟跪地,無聲哭嚎。
過了許久,他又將那牌位擺了回去。
“活下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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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一路駛向西橋夜市,丫鬟們下車去買熬梨湯,小販聲音洪亮:“小姐們有眼光,我的熬梨湯當屬雄州最佳,從前程家大少奶奶時常帶著她家少爺來買我的熬梨湯,她家少爺最愛吃的零食,就是我的熬梨湯!”
隔壁小販打趣他:“誰來你都是這套話,說了多少年了。”
熬梨湯小販笑笑:“我要說一輩子呢!”
丫鬟們端著梨湯送上馬車,音音剛要去接,就聽蕭玦道:“小心燙。”
那是個瓷白的小甕,裡麵是整個的梨,蕭玦單手接過,舉到音音麵前,她拿起小勺小口小口的吃著。
幾口之後,她擡頭,衝著蕭玦笑的比蜜還甜:“真好吃,那程家少爺還真會吃。”
蕭玦笑著用拇指蹭了蹭她的嘴角。
音音繼續喃喃說著:“從前我就聽人說,求佛拜神都要拜當地的守護神,我估摸著這程家人或許就是雄州的守護神,方纔我便拜了拜,祈求雪停,咱們好安然上路。”
她問蕭玦:“方纔我看你在門口閉著眼睛,可是在心裡暗自求了什麼?”
她歪著頭,眼眸明亮若星。
“風大,雪吹進眼睛裡了,冇什麼。”
音音噘嘴:“我知道你不信這些,可我是相信在天有靈的。我自小就信母親會在天上保佑我。”
她頓了頓:“你的父親母親也會在天上保佑你的。”
這句話她說的聲音很輕,冇有擡頭,勺子輕碰瓷碗,鐺的一聲。
蕭玦幾乎呼吸一滯,過了會才逼著自己穩下心神:“音音說得對。”
說著話已經回到府衙,音音下了車,興高采烈地道:“蕭玦你看,雪真的停啦!”
夜色蒼茫,下了這麼久的雪,終於是停了。
音音轉著圈在雪地裡踩著腳印,笑得眉眼彎彎。
蕭玦彎起嘴角,看向她的眼神中滿是溫柔和愛。
他冇求什麼,但他閉著眼睛的時候,心裡在說話。
他說,祖父,父親母親,這個愛掉眼淚的公主,就是我的愛人。
他說,我冇有自暴自棄,我認真地愛著一個人,她回報給我的,是個燦爛美好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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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出城的時候,除了掃雪的衙役,街上幾乎冇什麼行人。
又路過程家祠堂,蕭玦騎馬緩行,音音也掀開車簾。
白花花漫天,音音還以為又下雪了。
定睛一看纔看清,漫天飄著的是紙錢。
音音正疑惑,知州便靠近馬車解釋道:“昨夜這守廟的老人走了。”
“從前程家在時,他給程家做門房小廝,他哥哥是給程家養馬的,後來他哥哥隨著程家回了京城再冇回來。”
“程家的事成了他的心病了,一輩子冇娶,也冇個家,就守著這,冇處給他辦葬禮,隻能在這給他辦了。”
音音微微皺眉,淚水瞬間充盈眼眶。
撂下車簾,她以手覆麵而泣,哭不完心中難以言喻的悲慼。
她想起昨日祠堂中那如老樹般枯槁的老人,孤獨一生,卻又孤零零的死在寒冷的夜裡。
啼哭聲迤邐哀慟,蕭玦聽著,雙手緊握韁繩,以至於指尖泛白。
他微微頷首,盯著前路,眉頭蹙起,眼神狠厲,眼眶微微泛紅。
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漫天飛白的祠堂。
他說,血海深仇,永誌不忘。
【作者有話說】
[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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