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安渡 魔刀在握·意難平
魔刀在握·意難平
江辭在老槐樹下待了多久,他自己也說不清。隻覺林間的風從起初裹著的暖意,漸漸浸了涼,原本透過樹葉縫隙灑在地上的碎金般的陽光,也慢慢染成了橘紅色——是夕陽沉到西山頭了,把半邊天燒得像燃著的綢緞,連落在肩頭的槐樹葉,都沾了層暖融融的光。
他終於動了動,後背離開老槐樹粗糙的樹乾時,青布衫蹭過樹皮上的溝壑,留下幾道淺淺的灰痕。他擡手,指尖輕輕拍了拍衣角,混著塵土的落葉簌簌落在地上,被晚風一卷,順著林間的小徑飄向遠處,很快就沒了蹤影。腰間的木劍硌在腰側,劍鞘上那道淺裂被夕陽照得格外清晰,他下意識地攥了攥劍柄——纏著的藍布條已經磨得起了毛,是五百年前護魔院的張婆婆親手縫的,針腳細密,至今沒散。
往魔界走的路是他來時踩過的,碎石鋪的小徑被夕陽染成了暖紅色,路邊的韌草垂著穗子,偶爾有晚歸的飛鳥掠過頭頂,翅膀帶起的風拂過耳際,留下幾聲短促的啼鳴。他走得不快,腳步落在碎石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每一步都像踩在沉甸甸的心事上——王嬸通紅的眼眶、茶攤老闆臉上的疤、李長老弟子囂張的嘴臉,還有五百年前林嬸抱著餓死的孩子,躺在黑石城城牆下的模樣,這些畫麵在腦子裡轉來轉去,像纏在心上的線,越收越緊。
轉過一道山彎,眼前突然出現一片窄窄的山穀。山穀很偏,入口被半人高的灌木叢擋著,若不是他走得慢,差點就錯過了。他撥開灌木叢走進去,一股清冽的水汽撲麵而來——穀中央有一汪清泉,像麵圓形的銅鏡,嵌在光滑的鵝卵石中間。清泉不大,直徑不過丈餘,溪水從穀壁的石縫裡滲出來,帶著細碎的水花,“叮咚”落在水麵上,濺起一圈圈極淡的漣漪。
夕陽的最後一縷光剛好斜斜地照進山穀,落在清泉上,把水麵染成了金紅色,連水底青灰色的鵝卵石,都泛著暖融融的光。江辭走到泉邊,停下腳步,低頭看著水裡的倒影——青布衫的自己,頭發用木簪鬆鬆束著,額前垂著幾縷碎發,遮住了部分眉眼。倒影裡的人,眼神沉鬱得像深潭,隻有眼底深處,藏著一絲極淡的玄色魔氣,在金紅色的水光裡,若隱若現。
他擡手,指尖微微蜷起,一絲極淡的玄色魔氣從指尖溢位——不是用來傷人的,隻是夠解開木劍裡的禁製。魔氣像細弱的絲線,順著木劍的裂縫滲進去,隻聽“哢”的一聲輕響,原本合在一起的木劍鞘,從中間緩緩分開,露出裡麵的滅魂刃。
玄色的刀身剛一露出來,周圍的空氣似乎都暗了幾分。刀身不像普通的兵器那樣反光,反而像吸儘了周圍的光線,泛著凝實的黑綢般的光澤,刃身上流轉著淡淡的魔氣,像活物一樣,纏在刀身周圍,偶爾有幾縷逸散出去,落在清泉的水麵上,瞬間讓那片水域涼了幾分,連金紅色的水光都淡了些。
這是他的滅魂刃。五百年前,鬼魔老頭用魔界最深礦脈的“玄鐵精”為他鑄的刀,刀成之日,吸收了三天三夜的魔氣,能斬仙魂,也能護魔氣。這些年,他用這把刀斬過欺壓魔人的仙將,護過被仙兵追殺的魔人,刀身上的每一道紋路裡,都浸著他的血,也藏著魔人的淚。
江辭伸手握住刀柄,沉水木做的柄身觸手冰涼,上麵刻著簡單的魔紋——是鬼魔老頭當年親手刻的,說能幫他穩定魔氣,不至於被魔功反噬。他輕輕擡手,刀尖垂著,剛好點在清泉的水麵上,“咚”的一聲輕響,激起一圈極細的漣漪,水裡的倒影碎了又聚,像他此刻亂成一團的心緒。
“我要讓所有魔人,都不再被欺壓,都能過上安穩日子。”
五百年前,他在黑石城的登基大典上,握著這把滅魂刃,對廣場上成千上萬的魔人說過這句話。那時候,魔宮的黑曜石城牆上掛滿了彩帶,護魔軍的士兵們舉著長槍歡呼,張婆婆帶著護魔院的孩子們,捧著剛做好的魔蜜糕,一路送到他麵前,笑得滿臉皺紋:“江大人,以後咱們魔人,終於能擡頭做人了。”
可五百年後呢?
他想起雲澤鎮的王嬸,跪在青石板上,哭著求仙人“給兩個仙幣就好”;想起茶攤老闆,說起被搶帕子時,眼裡的無奈和恐懼;想起五百年前的林嬸,最後連一口魔米粥都沒喝上,就餓死在城牆下。他握著滅魂刃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指節泛白,刃身上的魔氣流轉得更快了,像在呼應他心底的怒火。
謝江安……你到底在做什麼?
五百年前,你在草屋裡留下信,說“接受我的告白”,說“改日來看我”;五百年前,你和我定下“暫時和平協議”,說“仙魔互不侵犯,允許魔人通商”。可現在呢?你的仙界,還是有人把魔人當“低人一等”的存在,還是有人拿著仙幣,搶走魔人的心血,還是有人說“協議是廢紙一張”。
你是真的管不了,還是根本沒用心管?
江辭低頭,看著刀尖映出的自己的臉。倒影裡的人,眼底滿是冷意,可深處,卻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未徹底熄滅的念想——那是幼時,他被仙門弟子欺負,謝江安站在他身前,手裡握著劍,說“以後我護著你”的模樣;那是仙帝大選時,謝江安為了護他,硬生生受了保守派長老一掌的模樣。
可這絲念想,很快就被王嬸的哭聲、林嬸的慘狀覆蓋。他猛地擡手,刀尖離開水麵,玄色魔氣在刃尖凝聚,像一道細小的黑芒,把周圍的金紅色光線都吸了過去。清泉裡的水,似乎都變得更涼了,連水底的鵝卵石,都失去了暖意。
“嗡——”
滅魂刃突然輕輕震動起來,不是劇烈的震顫,是從刀柄傳到掌心的、細微的跳動,像人的心跳一樣。江辭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這把刀跟著他五百年,早已和他的心神相連,它在呼應他的情緒,在替他不平,在替那些受苦的魔人鳴冤。
他看著刃身裡重新聚起的倒影,眼神漸漸變了。沉鬱裡多了幾分堅定,冷意裡多了幾分決絕。他知道,光靠那紙“暫時和平協議”,永遠換不來真正的仙魔平等;光靠他一個人在凡間解圍,也保護不了所有的魔人。他需要做更多——他要讓護魔軍更強,強到能護住每一個在凡間的魔人;他要讓魔界更強,強到仙界的保守派不敢再隨意欺壓;他還要讓謝江安知道,他要的不是表麵的和平,不是口頭上的“善待魔人”,而是真正的平等,是魔人能擡頭挺胸做人,不用再怕仙人的平等。
夕陽終於徹底沉到山後,山穀裡的金紅色光線漸漸褪去,隻剩下天邊殘留的一點淡紫色餘暉。江辭擡手,玄色魔氣收回,滅魂刃重新變得溫順,他輕輕將刀插回木劍鞘裡,“哢”的一聲,木劍恢複成原來的模樣,依舊是那把不起眼的舊劍,藏著能斬仙護魔的力量。
他轉身,朝著魔界的方向走去。山穀裡的風更涼了,吹得他的青布衫微微晃動,可他的腳步卻比來時更穩,握著木劍的手,也更緊了。天邊的淡紫色餘暉越來越暗,很快就要被夜色覆蓋,可江辭的眼底,卻亮起了一點光——那是對未來的決心,是對魔人未來的希望。
他不會原諒謝江安,至少現在不會。但他也不會停下腳步,他要繼續走下去,為了王嬸,為了林嬸,為了所有被欺壓的魔人,為了五百年前在登基大典上許下的誓言,也為了自己心裡那口咽不下的、替魔人不平的氣。
玄色的木劍在暮色裡,泛著極淡的光,像他此刻的決心,雖不耀眼,卻足夠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