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賜卿良辰 第20章 姑娘請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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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阿爹死在年後鬨糧荒的時候。

家裡沒吃的,他回宜陽親戚家借,不多久就有人捎信來,說是餓死了。

屍體停在破廟裡,沒有棺材,被同樣饑餓的老鼠啃得隻剩下骨頭。

親戚家隻來了個人照麵,指一指屍體的位置。

見沈家來的人多,親戚才勉強留下,抹了一把淚。

沈連翹沒有去質問對方為何不肯給爹一口糧食。

災荒之年,有人餓到易子而食,怎麼會好心接濟窮親戚呢。

她也不能去指責對方沒給爹弄一口棺材防鼠。

飯都吃不飽的人,哪顧得上彆的。

沈連翹隻是很難過。

有孔家的人在,什麼都不用她操心。

那些護衛都是男人。

他們給屍體換上衣服,抬著入棺,小心封棺,又在祖墳挖了一處地方,按道士算好的時辰入土。

孔家忙而不亂,倒讓沈家的人沒了事做。

他們隻用穿好斬衰哭泣,燒紙磕頭守靈。

等新墳隆起,孔家的人甚至跟著磕了幾個頭。

沈連翹連忙起身分發謝禮,江流乖巧地接過,然後給其餘護衛分了。

“沈掌櫃,”一向喜歡開玩笑的他有幾分鄭重,“東家交代,等事情辦妥,就要連夜趕回京都。”

“趕緊回趕緊回!”沈大河也迫不及待地抱怨,“這哪兒是人待的地方?”

在道旁的食肆簡單吃過晚飯,一行人就出發上路。

沈連翹坐在馬車裡,注意到他們並沒有走最近的官道。

馬車一會兒向南,一會兒向東,像是在刻意避開什麼東西。

妹妹和娘已經在她身邊安睡,沈連翹卻怎麼都睡不著。

她聽著道旁林中此起彼伏的鳥叫,先是奇怪夜裡怎麼有這麼多鳥叫,然後就明白過來,這或許是某種暗語。

是孔家護衛夜裡交換資訊的暗語。

這就解釋了他們為何頻繁繞路。

周圍不安全,隻能如此提防。

忽然一聲緊促的鳥叫響起,馬車應聲而停。

沈連翹連忙放下車簾,神情戒備聽著周圍的動靜。

會有刺客嗎?

孔家的護衛能抵擋刺客嗎?

如果不是不認識路,她很想自己先跑了。

突然有穩健的腳步聲響起,接著一隻手掀開了車簾。

那隻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即便是在隻有火把照明的暗夜,也同樣引人注目。

沈連翹認得這隻手。

“東家。”她小聲道。

車簾後站著孔佑,他的另一隻手伸過來,對沈連翹道:“跟我走。”

“為什麼跟你走?”沈連翹搖著頭往馬車深處縮,“我要是走了,你是不是就不管我娘他們了?”

畢竟孔佑說過,他要藉助良氏的力量。

而良氏根本不會在乎沈家人的死活。

孔佑平日溫煦的神情此時有些冰冷,他身上玄青色的衣服也冷,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們值得我管嗎?”他淡淡道,“他們這些年對你如何,你都忘了?”

沈連翹咬唇道:“他們起碼讓我活了下來。”

世道艱辛,養活一個孩子長大,也有諸多不易。

孔佑的神情有些無奈。

他清俊的眼眸直直盯著沈連翹,終於妥協道:“他們的目標是你。你在這裡,沈家人才危險。”

他的手伸過來,牽住沈連翹的手臂。

“走。”孔佑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外麵停著一匹馬。

體型高大四肢修長,鬃毛被修剪得很整齊,銀色的月光把馬鞍照得雪亮。

“踩著這裡上去。”

孔佑指了指腳蹬。

腳蹬很高,沈連翹試了兩次,都無法攀上馬背。

林中又有鳥叫聲響起,像是急切的催促。

沈連翹忽然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被托起來丟到馬背上。她還沒來得及驚呼,孔佑也已經上馬,就坐在她身後。

夏衣單薄,她能感覺到自己貼著他的胸膛。

夜色掩飾了她通紅的臉,卻無法掩飾她身體的緊張。

沈連翹如坐針氈。

因為是第一次騎馬,她的身體繃得筆直,擔心摔落,更擔心靠到孔佑身上,不知道該怎麼辦。

“俯身!”

耳後響起孔佑的命令,他纜緊韁繩輕夾馬臀,上身幾乎貼在沈連翹身上,向林中飛掠而去。

“嗖——嗖嗖——”

“咚——咚咚——”

空中飛過箭矢。

那些箭大多掉入草叢,有幾支釘在樹上,箭尾顫動。

刺客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攔下他們。

而孔家的護衛也已經迅速出現,與刺客廝殺在一起。

孔佑帶著沈連翹騎馬離去,並不參與混戰,也不指揮戰鬥。

沈連翹在一個轉彎處小心抬頭看孔佑的臉。

沒有表情,宛如鐵石。

馬匹竄出密林,在官道上漸漸跑得慢了些。

身後已經沒有刺客,想必孔家護衛已經把那些人拖住。

沈連翹不知道這是哪裡,隻感覺他們一直在往南走。

京都洛陽在北邊,他們距離洛陽越來越遠了。

月亮正圓,好似有人在天上點燃一盞銀燈。

不需要舉著火把,他們也能看清對方的臉。

沈連翹盯著月亮看了又看,問道:“是劉禮嗎?”

孔佑已經不再貼著她,他坐直身子,操控馬匹的手臂有些輕鬆地握著韁繩。

聽到沈連翹的問題,孔佑點頭道:“是。”

劉禮在眾人驚亂的賞花宴上神色如常,想必已經猜到是孔佑做的。

而孔佑也在險些遇刺後神情平靜,想到是劉禮安排的刺客。

他們雖然是堂兄弟,卻比親兄弟都要瞭解對方。

但劉禮為什麼要這樣呢?

“可是他說,”沈連翹忽然有些著急,“賞花宴那天,他說要我告訴你,他不同你搶東西,你要的,憑本事拿走就好。”

沈連翹回來後一直沒有機會同孔佑單獨說這件事。

他常常很忙,也似乎在避開她。

而且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讓彆人放鬆警惕,沈連翹覺得也沒有必要說。

“他不是要同我搶,”孔佑恢複了往日溫和的聲音,“他是在誅滅良氏遺孤。”感覺到沈連翹的緊張,孔佑繼續道,“你的身份,他知道了。”

江州那邊有他們的暗線。

近日來報說,京都有人拿走了良夫人的畫像。

拿走畫像,自然是為了辨認畫中人的子嗣。

劉禮見過沈連翹很多次,依照畫像猜出她的身份,不難。

所以他當然要刺殺。

殺掉沈連翹,一方麵破壞了孔佑同江州良氏的合作,一方麵又提升了劉禮在朝中的威望。

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那我該怎麼辦?”沈連翹囁嚅道,“江州良氏還有人是吧?讓他們快來保護我啊!”

這是什麼爛身份,沒得到好處不說,搞不好還會死掉。

孔佑無聲地笑了。

他看了她一眼道:“你說過,同他們沒有情分。”

沈連翹急急道:“有情分!血脈之情!他們必須得保佑我平平安安榮華富貴啊!”

她急得轉過上半身,馬匹在此時忽然加速,沈連翹的身子不受控製地向孔佑貼過去,鑽入他的懷裡。

她柔軟的唇貼著他胸前的衣服,她小巧的鼻子貼著他胸前的衣服,她的一邊臉頰,她的耳朵,她整個腦袋都幾乎埋進他的身子。

她感覺到孔佑的僵硬,感覺到他向後退了一點,然後用手指抵著她的額頭,把她推遠些。

“姑娘請自重。”孔佑涼聲道,聲音有些嫌棄。

沈連翹隻覺得臉頰滾燙,恨不得現在就摔下馬,不要見人了。

前麵的道路忽然變得寬敞,一處燈火通明的驛站矗立在道旁,宛如從天而降。

“這是……”沈連翹掩飾尷尬,小聲問道。

“驛站,”孔佑翻身下馬,“宜陽縣的驛站。”

宜陽縣的驛站。

當初先太子和良氏下榻,燒死在這裡的驛站。

沈連翹跟著孔佑下馬,卻遲遲沒有挪動一步。

她一直在迴避自己的身份,迴避自己親生父母在此慘死的事。

他們是誰,長什麼樣子,什麼樣的性格,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是真實存在過的人嗎?

這些問題曾經在她腦海中反複出現,又被她刻意迴避。

從小,她就知道自己是撿來的。

所以被打罵時,她想著找到親娘就好了。

所以餓肚子時,她想著找到親娘就好了。

可如今親娘找到了,等待她的不是噓寒問暖,而是一個讓她無法承受的慘劇。

她沒有孔佑堅強,不能像他那樣帶著仇恨長大,然後步步為營回到京都。

她隻是想好好活下去。

沒能力去複仇,也沒能力跟那麼強大的敵人周旋。

“怎麼不走?”

察覺到異常的孔佑轉過身,在夜色中看著她。

沈連翹想說她很害怕。

但她沒有說。

她攥緊拳頭,試著往前走了一步,再走第二步,直到跟上孔佑。

她身體緊張,步履有些顫抖。

“彆怕。”耳邊忽然有聲音道。

像是風聲在低吟。

沈連翹轉過頭。

她看到孔佑如月色墜落的眼眸,看到他輕啟的唇角。

“彆怕。”他說。

像羽毛貼著臉頰飛過,是最輕柔的安撫。

怔怔間,沈連翹看到孔佑亮出官憑路引,對門口的驛吏道:“要一間上房。”

一間?

沈連翹剛剛的感動化為灰燼。

要同東家,住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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