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少爺到皇帝 第195章 東施效顰
陝西,商洛山中,凜冽的寒風卷過光禿禿的山脊,一處背風的山坳裡,紮著幾片雜亂無章的營盤,這裡,是闖王李自成暫時的棲身之所。
大帳內,炭盆燒得通紅,驅散了些許寒意。
李自成裹著一件半舊的羊皮襖,眉頭緊鎖,粗糙的手指反複摩挲著幾張被揉得發皺的紙。
紙上,是他費儘心機、通過各種渠道弄來的,關於四川張行頒布的告示抄件。
上麵士紳一體納糧、分無主荒田、田畝上限、廣設免費蒙學等字眼,被他用指甲深深地劃了又劃。
「張行……張行……」李自成口中反複咀嚼著這個名字,眼中充滿了不甘、困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
「憑什麼?!」他猛地一拍案幾,震得炭盆裡的火星濺起,「他張行不過一介川中土寇!占了夔州,連朝廷總兵都宰了!如今更是兵鋒直指成都!
而我呢?從陝北一路打到陝西,官軍是殺了不少,可地盤呢?民心呢?為何總是聚了散,散了聚,像那無根的浮萍!」
他霍然起身,在帳內煩躁地踱步,羊皮靴踩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大哥息怒。」帳內僅有的謀士,一個叫顧君恩的落魄書生,小心翼翼地說道,「那川中張行,其勢已成氣候,確有其過人之處。
觀其所行,深諳收買人心之道。這告示上的舉措……」
「老子也知道他這些舉措好!」李自成不耐煩地打斷,指著那幾張紙,「所以老子也學了!
也貼了告示!也說要分田,也說不分貧富一體納糧!可結果呢?」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下麵的人,照樣亂來!那些投奔來的饑民,拿了田契,沒兩天又被原來的地主或者彆的杆子搶回去了!
說好的免糧,地方上那些混賬東西,巧立名目,照樣刮地三尺!學堂?屁!老子走到哪兒,哪兒都在打仗,哪有功夫弄這些!」
顧君恩歎了口氣,低聲道:「學生以為……張行之能成事,恐非僅憑這幾張告示。
其麾下軍紀之嚴明,號令之統一,執行力之強,纔是根本。
學生聽聞,在張行治下,其兵卒但有擾民者,無論功勞大小,立斬不赦!其政令所出,各級官吏,無敢陽奉陰違者……」
「軍紀?」李自成眉頭擰得更緊,「老子帶的兵,都是跟著老子刀山火海裡滾過來的老兄弟!為了口吃的才豁出命造反!
對他們管得太死,寒了兄弟們的心,誰還給你賣命?」
他煩躁地揮揮手,「不就是拿百姓點東西嗎?值幾個錢?等老子打下了更大的地盤,有了更多的糧餉,自然會補償!現在要緊的是打仗!是殺官軍!是活下去!」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一陣喧嘩和隱隱的哭喊聲,李自成臉色一沉:「外麵吵什麼?」
一個親兵掀簾進來,臉上帶著幾分無奈和尷尬:「稟闖王……是高一功高頭領手下幾個兄弟,在下麵村子裡……借糧,
跟村民起了點衝突,推搡間,打傷了人,還……還搶走了幾戶人家過冬的糧種……」
「又是高一功的人!」李自成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但隨即又化作無奈和一絲縱容,「跟他說了多少次!讓他管好手下!去,把他叫來!」
不多時,一個漢子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正是李自成麾下大將高一攻。他滿不在乎地拱了拱手:「大哥,你找我?
嗨,底下幾個小崽子不懂事,跟幾個刁民爭了幾句,沒啥大事,我已經訓斥過了!」
「沒什麼大事?」李自成盯著他,「打傷了人,搶了人家的糧種!那是人家明年活命的指望!告示上怎麼說的?嚴禁擾民!你把老子的話當耳旁風?」
高一功脖子一梗,混不吝地嚷道:「大哥!弟兄們餓著肚子,拿點糧食怎麼了?那些刁民,藏著糧食不給,就是該死!
打傷幾個算什麼?沒砍了他們腦袋就算仁慈了!再說,咱們提著腦袋跟官軍乾,不就是為了給窮苦人打天下嗎?
拿他們點東西,就當提前交王糧了!等大哥坐了龍庭,加倍還他們就是!」
這番歪理邪說,帶著一股子蠻橫的匪氣。
李自成聽著,心中那點剛升起的火氣,不知怎的,竟被高一功那提腦袋乾、打天下的論調衝淡了不少。
是啊,這些老兄弟,都是跟著自己出生入死的,為了他們,自己連命都可以不要。
為了幾個不相乾的村民,真的值得嚴懲這些心腹兄弟,寒了大家的心嗎?
況且,高一功打仗確實勇猛,是自己不可或缺的臂膀……
他臉上的怒氣漸漸消了,化作一種無奈的妥協:「你……唉!管好你的人!下不為例!糧種……搶了多少?
想法子……從繳獲裡撥點粗糧,補給他們一點,堵堵嘴算了,記住,安撫為主,彆再生事端!」
「得嘞!大哥放心!」高一功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渾不在意地應了一聲,轉身就掀簾出去了,彷彿隻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帳內,顧君恩看著這一幕,張了張嘴,最終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
他望向李自成,隻見這位威名赫赫的闖將,臉上帶著一種解決了麻煩的輕鬆,又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幾張張行的告示,眉頭依然緊鎖,眼神中充滿了更深的困惑。
「軍紀……執行……」李自成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老子也貼了告示啊,也說了要分田免糧啊,怎麼就不行呢?
張行他……到底是怎麼管住他手下那些驕兵悍將的?難道他手下就沒有跟著他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他就真捨得砍?」
他想不通,在他看來,自己已經儘力模仿張行那些收買人心的手段了,甚至覺得自己做得更義氣,更體恤兄弟。
他無法理解,那些寫在紙上的條條框框,需要怎樣鐵一般的意誌和手腕,才能真正落地生根,變成約束千軍萬馬、惠及萬千黎庶的鐵律。
他更無法理解,對違反軍紀者的不捨得,恰恰是對更多忠誠追隨者和無辜百姓最大的殘忍。
顧君恩看著他苦思冥想的樣子,忍不住低聲提醒道:「古語雲,令行禁止,賞罰分明。
張行之能約束部眾,使其不敢越雷池半步,恐在其執法如山,不徇私情,無論親疏貴賤,一視同仁。此非朝夕之功,乃立威立信之根本……」
「好了好了!」李自成煩躁地揮揮手,打斷了顧君恩的話,「這些大道理老子懂!可懂歸懂,做起來哪有那麼容易?
都是血裡火裡滾出來的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為了點瑣事就喊打喊殺,以後誰還跟你乾?」
他再次拿起那幾張告示,眼神中的困惑幾乎要溢位來,「張行啊張行,你究竟施了什麼法術?
老子明明跟你做的一樣的事,為何……為何總是差那麼一口氣?這根基,到底要怎麼才能紮得深、立得穩?」
李自成那緊鎖的眉頭下,是對前路的深深迷茫,以及一種無法觸及核心的挫敗感。
他模仿了皮毛,卻始終未能參透張行那看似簡單實則至堅的根基——以鐵血紀律鑄就的秩序,和對底層利益毫不動搖的保護。
這差的一點,正是他流寇生涯始終無法蛻變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