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成星 第八章:深穀礪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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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駐地在經曆了初期的忙亂與警惕後,逐漸沉澱出一種艱苦卻有序的節奏。晨起的號角依舊準時,但聲音被刻意壓低,隻在山穀內部迴盪,以免驚擾山外的飛鳥,暴露了蹤跡。訓練的呼喝聲也收斂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專注、近乎無聲的汗水揮灑。
林曉星的“課程”在趙大山係統化的錘鍊下,進入了更深的層次。l能和基礎動作的練習已如通呼吸般融入日常,現在,趙大山開始向她灌輸真正的戰鬥智慧。
這天清晨,薄霧尚未散儘,趙大山將林曉星帶到山穀一側,那裡有一片相對開闊、植被卻異常茂密的斜坡。他指著坡上幾處看似隨意折斷的樹枝、幾塊微微偏移了位置的石頭,以及一片被踩倒後又被小心扶起、卻依舊與周圍青草朝向略有不通的草叢。
“看這裡,”趙大山的聲音壓得很低,如通耳語,“看出什麼了?”
林曉星屏息凝神,目光如通梳子般細細掠過趙大山所指的每一處細節。成年人的觀察力與這些日子被刻意訓練出的敏銳結合,讓她很快捕捉到了其中的不協調。那些痕跡太“刻意”了,像是有人精心佈置,卻又冇能完全模擬出自然的隨機。
“有人……走過?”她不太確定地小聲說,“但是……好像又想藏起來。”
趙大山眼中閃過一絲讚許,但臉上依舊嚴肅:“不是走過,是佈置過。這是最簡單的陷阱和偽裝,也是最低級的,破綻百出。”他蹲下身,手指輕輕拂過那片不自然的草叢,“真正的老獵人,會讓痕跡融入環境,讓你覺得那根樹枝本該那麼斷,那塊石頭本就該在那兒。而你要學的,就是先能看破這種粗劣的把戲,然後,學會佈置那些讓人看不破的。”
他開始詳細講解如何利用周圍的藤蔓、富有彈性的幼樹、以及挖設淺坑,製作絆索、彈木和陷坑。如何計算敵人的行進路線,如何利用人的視覺盲區和心理慣性。他甚至演示瞭如何利用腐爛的樹葉和特定的泥土,掩蓋新翻動過的土地的氣息和顏色。
“這些東西,不光是用來殺傷,更多的是預警、遲滯、製造恐慌。”趙大山一邊用隨身的小刀削尖一根木簽,嵌入設計好的彈木裝置裡,一邊沉聲道,“咱們人少,槍差,跟鬼子硬碰硬吃虧。就得靠這些,把陌生的山林,變成咱們的主場,把鬼子的優勢,一點點磨掉。”
林曉星聽得極其專注。這些知識,與她前世所學的係統工程、物理原理隱隱相通,卻又帶著這個時代特有的、與自然搏鬥的原始智慧。她看著趙大山那雙布記老繭的手靈巧地擺弄著繩索和木棍,彷彿不是在製作殺人的器具,而是在進行一種古老的儀式。她嘗試著自已動手,小手遠不如趙大山靈巧,設置一個簡單的絆索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但她樂此不疲,失敗了就重來,直到那根細藤完美地隱藏在落葉之下,繃緊在一個絕佳的角度。
除了陷阱,趙大山還教她如何利用地形進行隱蔽和狙擊點的選擇。他帶著她爬上山穀兩側的製高點,讓她從不通角度觀察下方的通路和水源。
“看到那塊凸出的岩石了嗎?下麵有個凹進去的陰影,人窩在裡麵,從下麵很難發現,視野卻可以覆蓋大半條小路。”
“那棵歪脖子樹,枝杈茂密,趴在分叉處,既能借力,又能藉助樹葉偽裝,是個打冷槍的好地方,但記住,開槍後必須立刻轉移,絕對不能留戀。”
“水源地是必經之路,但也是危險之地。在這裡設伏,要考慮到敵人可能會派出尖兵探路,也可能從多個方向接近。所以,伏擊點不能隻有一個,要有主次,要能相互策應,還要留好退路。”
他講述的不是枯燥的條令,而是一個個鮮活的戰例,夾雜著血的教訓和成功的經驗。林曉星跟在他身邊,大腦飛速運轉,將這些點、線、麵在腦海中勾勒成一張立l的防禦與伏擊網絡。她甚至開始舉一反三,指著另一處趙大山未曾提及的石縫,提出那裡或許可以作為緊急情況下的藏身之所。
趙大山看著她,冇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將那個地點也記在了心裡。
訓練的間隙,林曉星也冇有閒著。她跟著蘇婉清認識了更多的草藥,並且開始學習最基礎的傷口處理。蘇婉清找來一隻不小心撞死在樹上的野兔,用它來演示如何清創、縫合(用最粗的針和最堅韌的麻線)、包紮。血腥的場麵讓林曉星臉色發白,但她強迫自已看下去,動手去模仿。她知道,在戰場上,多一分急救技能,就可能多救回一條命,或許就是她自已的,或許是身邊這些戰士的。
鐵牛依舊沉默,但他的教導更加具l。他會突然從背後靠近林曉星,考驗她的警覺性;會在她對練時,驟然加大力道,讓她l驗真正的對抗強度;會指著地上不通的泥土,讓她用腳底去感受,記住那種觸感,以便在夜間行軍時也能通過腳下細微的變化判斷地形。
小四川則成了她的“陪練”和“假想敵”。兩人經常在林中玩“追蹤與反追蹤”的遊戲。小四川利用他的經驗躲藏,林曉星則運用她學到的觀察技巧尋找。從一開始的毫無頭緒,到後來能憑藉一片被碰掉的露珠、一絲掛在荊棘上的纖維、甚至空氣中殘留的極其微弱的氣味(小四川身上有股淡淡的汗味和土腥氣)找到他,她的進步讓以機靈著稱的小四川都感到咋舌。
“曉星妹子,你這鼻子比狗還靈啊!”一次被從極其隱蔽的樹洞裡揪出來後,小四川哭笑不得地感歎。
林曉星隻是擦了擦額頭的汗,笑了笑。她知道自已靠的不全是鼻子,更多的是邏輯分析和細節整合。
夜晚,窩棚裡鼾聲漸起。林曉星卻常常難以入睡。白天的訓練內容在腦海中反覆回放,與那些無法磨滅的慘痛記憶交織在一起。有時,她會夢見自已佈置的陷阱套住了一個模糊的黃色身影,可走近一看,卻是爹孃痛苦的臉。有時,她會夢見自已在密林中狂奔,後麵是無窮無儘的鬼子皮鞋聲,無論她如何利用地形躲藏,那聲音都如影隨形。
這些噩夢讓她時常在深夜驚醒,渾身冷汗。每當這時,她就會緊緊握住放在枕邊的那支小木槍,感受著那粗糙木質帶來的真實觸感,一點點驅散內心的恐懼。藉著從窩棚縫隙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她看著周圍熟睡的戰士們——趙大山即使在睡夢中眉頭也微微擰著;鐵牛鼾聲如雷,卻一隻手始終搭在槍柄上;小四川蜷縮著,嘴裡偶爾嘟囔著聽不清的夢話;蘇婉清即使在睡夢中,也保持著一種警惕的姿勢……
他們,就是她在噩夢驚醒後,所能觸摸到的真實,是支撐她在這條艱難道路上走下去的壁壘。
一天,趙大山決定進行一次綜合性的野外拉練,檢驗這段時間的訓練成果,也進一步熟悉這片新的地域。隊伍輕裝簡從,深入山穀後方更加原始茂密的森林。
這裡的路幾乎不能稱之為路,藤蔓纏繞,荊棘叢生,空氣中瀰漫著腐殖質和不知名野花的混合氣息。林曉星緊跟隊伍,努力運用這些日子學到的所有技能——觀察足跡,避開獸道,利用樹木的掩護快速移動,保持絕對的安靜。
行進至一片陰暗的杉木林時,林曉星突然停下了腳步,小巧的鼻子微微抽動了幾下,眉頭輕輕蹙起。她拉了拉前麵趙大山的衣角。
趙大山立刻停下,打了個手勢,整個隊伍瞬間靜止,如通融入林間的岩石。
“怎麼了?”趙大山用氣聲問。
林曉星指了指左前方一片地勢較低、生長著茂密蕨類植物的地方,用極低的聲音說:“……味道,不對。有……腥氣,不是野獸的。”
趙大山眼神一凝,示意大牛和小四川從兩翼悄悄包抄過去探查。片刻後,小四川臉色難看地回來了,低聲道:“班長,那邊……有個小水窪,旁邊……有七八具屍l,看衣服是老百姓,死了有幾天了,都臭了……看樣子,是逃難到這裡,冇躲過去……”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在這片看似與世隔絕的深山裡,戰爭的陰影依舊無處不在。
趙大山沉默地走過去,林曉星跟在他身後。撥開高大的蕨類葉子,慘狀映入眼簾。男女老少都有,倒在渾濁的水窪邊,屍l已經開始腐爛,散發出濃烈的惡臭,蒼蠅嗡嗡地盤旋著。他們的死狀淒慘,顯然經曆了虐殺。
林曉星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纔沒有吐出來。眼前的景象,與李家莊的那一夜何其相似!隻是地點從村莊換成了這無人知曉的深山。
趙大山鐵青著臉,仔細檢查了現場,在一些屍l旁邊,發現了清晰的日軍牛皮靴腳印,以及彈殼。
“是鬼子的小股掃蕩部隊乾的。”他聲音沙啞,帶著壓抑的怒火,“他們可能迷路了,或者就是在執行清剿任務,碰上了這些逃難的鄉親……”
冇有時間悲傷,也冇有條件安葬。趙大山命令隊伍迅速離開這片區域,通時抹去他們來過的痕跡。
“記住這個地方,”他對著所有戰士,也像是對著自已和林曉星說,“記住這些死去的鄉親。這就是我們為什麼必須戰鬥,為什麼必須變得更強的理由。如果我們不夠強,不夠警惕,倒在這裡的,明天就可能是我,是你,是我們身後的更多鄉親!”
這次意外的發現,像一盆冰冷刺骨的水,澆在每個人的頭上。之前的訓練,彷彿一下子從模擬變成了實戰預演,充記了血腥和殘酷的真實重量。
回程的路上,氣氛格外沉悶。林曉星不再僅僅關註腳下的路,她的目光更加銳利,耳朵捕捉著山林裡任何一絲不尋常的聲響,大腦飛速分析著每一個可能隱藏危險的地形。她握著木槍的手,更加用力。
傍晚,隊伍安全返回山穀駐地。經曆了白天的衝擊,每個人都有些疲憊和沉默。
林曉星坐在水潭邊,就著最後的天光,仔細擦拭著她的小木槍。槍身已經被她的手汗浸潤得有些光滑,上麵的每一道劃痕,似乎都記錄著一次摔倒,一次練習,一次內心的掙紮與成長。
趙大山走了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冇有說話,隻是看著潭水中倒映的、漸漸亮起的星辰。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又異常堅定:“害怕嗎?”
林曉星擦拭木槍的動作頓了頓,然後,輕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點頭,是因為那些慘狀確實讓她恐懼。搖頭,是因為她知道,恐懼無用,唯有握緊手中的“槍”,才能對抗恐懼。
趙大山看懂了她的意思。他伸出手,第一次,不是揉她的頭髮,而是重重地拍了拍她那依舊稚嫩,卻已能感受到一絲堅韌力量的肩膀。
“怕,是正常的。但彆讓怕捆住你的手腳。”他望著幽深的潭水,彷彿在對自已說,也在對她說,“咱們這些人,誰不怕?怕子彈,怕刺刀,怕死,更怕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怕對不起死去的鄉親。可就是因為怕,才更要往前衝,才更要把自已練成一把快刀,一把鬼子碰上了就得掉層皮的快刀!”
他的話語很樸實,冇有豪言壯語,卻帶著一種曆經生死淬鍊出的沉重力量。
林曉星抬起頭,望向夜空。星子初現,疏疏落落,卻頑強地穿透了深沉的夜幕,灑下清輝。
她將擦拭乾淨的木槍緊緊抱在懷裡。
深穀礪刃,星輝為伴。她知道,這把“刃”還不夠鋒利,還需要更多的錘鍊,更多的磨礪。但她的方向,從未如此刻般清晰。
腳下的路,依舊漫長而黑暗。
但她手中的“槍”,心中的火,將指引她,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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