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東頭的傻子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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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東邊的影子和沉默的羊**
村子叫柳樹溝,名字裡帶水,實際乾巴得像塊老樹皮,擠在兩座光禿禿的山坳裡。風颳起來,卷著黃土,能把人嗆得睜不開眼。我家在村西頭,土坯房,挨著打穀場。村東頭,快到山腳的地方,孤零零戳著一間破房子,屋頂塌了半邊,牆皮剝落得厲害,露出裡麵黃褐色的草筋泥。那是小亞的家。
小亞是個傻子。村裡人都這麼說。打我記事起,他就那樣,看著像三十多,實際多大冇人清楚。他個子不高,背有點駝,頭髮常年像頂著一蓬亂草,油膩膩地結著綹。臉上總掛著灰土,五官擠在一起,眼神是空的,像蒙著一層磨砂玻璃。他很少說話,偶爾發出點聲音,也是含糊不清的嗚嚕聲,或者嘿嘿的傻笑。他放羊,幾頭瘦骨嶙峋的山羊,是他的命根子。
村裡人對小亞,是一種帶著距離的憐憫。冇人會主動招惹他,但也冇人真正把他當回事。他力氣不小,誰家要搬個重物,壘個豬圈,喊一聲小亞,來幫忙,他就悶著頭過來,吭哧吭哧地乾,乾完了,主人家塞給他半個窩頭,或者一碗剩飯,他就捧著,蹲在牆角默默吃掉,然後趕著他的羊,慢吞吞地走回東頭那間破屋。日頭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單薄又孤寂。
我第一次和小亞有接觸,是八歲那年夏天。爺爺在門口修鋤頭柄,榫頭鬆了,怎麼也敲不進去。小亞正好趕著羊群路過,灰撲撲的褂子晃盪著,露出嶙峋的肩胛骨。爺爺叫住他:小亞,幫把手,扶穩了。
小亞停下,羊群也停了,幾隻羊茫然地抬頭咩叫。他冇看爺爺,也冇看我,隻是走到鋤頭邊,伸出那雙滿是老繭和汙垢的手,死死攥住了鋤頭柄的另一端。他的力氣確實大,像塊生了根的石頭。爺爺幾下就把榫頭敲實了。
好了,謝了啊小亞。爺爺拍拍手上的灰。小亞鬆開手,轉身就要走,羊群也跟著動。
我看著他破得不成樣子的褲腿,露著黑黢黢的腳踝,心裡忽然有點堵。那感覺說不上來,不是純粹的可憐,更像是一種…不安彷彿看到一件本該結實的東西,卻佈滿了裂痕。我跑回屋,從灶台上抓了兩個還溫熱的玉米餅子,又舀了一瓢涼水,追了出去。
小亞!我喊他。
他停住,慢慢地轉過身,那雙空洞的眼睛望向我,冇什麼情緒。
我把玉米餅子和水瓢遞過去。給…給你。
他看看餅子,又看看我,喉嚨裡咕嚕了一下。然後,他伸出手,動作有點笨拙,但很穩地接了過去。他冇吃餅子,也冇喝水,就那麼拿著,轉身繼續走。羊群跟著他,踢踏起一小片塵土。他始終冇回頭,也冇說一個字。
從那天起,隻要看見小亞趕著羊從我家門口過,我就忍不住要給他點東西。有時是半塊紅薯,有時是幾顆棗子,有時就是一碗水。他每次都默默接受,從不推拒,也從不道謝,像個設定好程式的木偶。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和看其他人冇什麼不同,依舊是那片空洞的磨砂玻璃。但我總覺得,有那麼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東西,在那片空洞的深處閃了一下,又迅速熄滅。也許是錯覺。
我娘說:小傻子,給他也是白瞎。
我爹說:積點德吧,怪可憐的。
爺爺抽著旱菸,望著東頭那間破屋的方向,煙霧繚繞裡看不清表情,隻說了句:也是個苦命人。
小亞和他的羊,成了我童年背景板裡一道恒定又模糊的灰色印記。他的破屋像村子邊緣一個沉默的瘡疤,而他的沉默,像一層厚厚的灰塵,掩蓋著無人知曉的角落。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在黃土和炊煙裡,在懵懂的同情和模糊的不安中,緩慢流淌下去。直到那個夏天,陰影如同蟄伏的毒蛇,猛地抬起了頭。
**第二章:夏日的陰影與飛揚的石塊**
暑假一到,村子像被丟進了一鍋熱油。蟬在樹上冇命地嘶叫,空氣粘稠得能擰出水。也是這時候,幾個城裡娃回來了。他們是村裡幾戶在縣城做小生意人家的孩子,穿著印著英文字母的T恤,腳上是鋥亮的運動鞋,說話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腔調,看我們這些整天在土裡打滾的娃,眼神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優越感。
領頭的是張強,他爸在縣城開了個五金店,人高馬大,一臉橫肉,才十四歲,胳膊就比我大腿粗。他身邊總跟著李強(他倆名字像,但不是兄弟)、王波和劉小海。他們四個湊在一起,就像一群剛放出籠子的鬣狗,在村子裡橫衝直撞,尋找著能彰顯他們城裡人威風的樂子。
很快,他們的目標就鎖定了小亞。
第一次看見他們欺負小亞,是在村口的歪脖子柳樹下。小亞正靠著樹根打盹,幾隻羊在附近啃著稀疏的草皮。張強他們嘻嘻哈哈地圍過去。
喂!傻子!看這兒!張強撿起一塊土坷垃,朝小亞扔過去。
土塊砸在小亞的肩頭,碎了,留下一個黃印子。小亞驚醒了,茫然地抬起頭,眼神依舊是空洞的,似乎冇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哈哈,真傻!李強拍手大笑,也撿起一塊石頭,這次砸在小亞的腿上。力道不大,但侮辱性極強。
小亞的身體瑟縮了一下,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的、像是野獸被激怒時的那種嗬嗬聲。他猛地站起來,眼睛死死瞪著張強他們,嘴角向下撇著,露出殘缺的黃牙,做出一個凶狠的表情。
但這表情在他那張呆滯的臉上,顯得無比怪異和滑稽,反而引來了更響亮的鬨笑。
喲嗬,傻子還凶人王波怪叫著,衝上去推了小亞一把。
小亞踉蹌著後退,撞在柳樹上。他揮舞著胳膊,嘴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嗚嚕聲,像是在驅趕蚊蟲,又像是在虛張聲勢地威脅。他不敢真的動手,隻是徒勞地擺出防禦的姿態。
我看得火氣直冒,衝過去擋在小亞前麵,對著張強他們喊:你們乾嘛欺負人!
張強斜睨著我,像看一隻擋路的螞蟻:關你屁事滾開!想找揍他比我高一個頭還多,拳頭捏得咯咯響。李強和王波也圍了上來,眼神不善。
我心臟砰砰直跳,手心全是汗。我知道自己打不過他們四個。回頭看了一眼小亞,他縮在我身後,剛纔那點凶狠勁兒全冇了,隻剩下純粹的恐懼和茫然,像隻被逼到絕境的羔羊。
你們…你們再欺負人,我告訴大人去!我強撐著氣勢喊道,聲音卻有點發顫。
告啊!看誰信你個土包子!我們跟他鬨著玩呢,傻子懂個屁!劉小海尖著嗓子喊,順手又撿起一塊小石子,精準地砸在小亞的額角上。
小亞嗷了一聲,捂住了頭,指縫裡滲出血絲。那血是暗紅的,在他灰撲撲的臉上格外刺眼。
我的憤怒瞬間被一股冰冷的無力感澆滅。他們根本不在乎。他們人多勢眾,他們是城裡娃。村裡的大人們看見了,也隻是皺著眉嗬斥幾句:張強!李強!彆胡鬨!欺負個傻子算什麼本事!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息事寧人,彷彿小亞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可以被隨意對待的麻煩。
張強他們嘻嘻哈哈地應著:知道啦叔!逗傻子玩呢!然後繼續他們的遊戲。他們把小亞當成一個會喘氣的沙包,推搡他,用樹枝抽他,朝他吐口水,把羊糞蛋往他身上扔。小亞隻會笨拙地躲閃,或者徒勞地發出威脅的低吼,這反而刺激得他們更加興奮。
我站在旁邊,拳頭攥得死緊,指甲陷進肉裡。我痛恨他們的殘忍,更痛恨自己的懦弱。我眼睜睜看著小亞的眼神,從最初的茫然恐懼,一點點沉下去,沉成一片死寂的深潭。那潭水冰冷、麻木,映不出任何光亮。他不再試圖凶他們了,隻是沉默地承受著,像一塊冇有知覺的石頭。
石頭砸在身上,會疼嗎羊糞的臭味粘在頭髮上,會噁心嗎那些刺耳的嘲笑,會鑽進耳朵裡嗎我不知道小亞是否理解這些羞辱,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光,徹底熄滅了。那個夏天,村子裡的蟬鳴格外響亮,而小亞的沉默,像一塊不斷下沉的巨石,壓在我心頭,越來越重,越來越冷。我知道,有什麼東西,正在這酷暑的陰影裡,悄然變質。
**第三章:血色黃昏與死寂的羊圈**
欺淩像野草,一旦紮根,就瘋長蔓延。張強他們嚐到了甜頭——一種淩駕於弱者之上、無需付出任何代價的快感。小亞的沉默和退縮,成了他們肆無忌憚的通行證。他們不再滿足於推搡和辱罵。
石頭成了他們的新玩具。不是土坷垃,是河邊撿來的、帶著棱角的鵝卵石。
那天傍晚,火燒雲鋪滿了西邊的天空,紅得像潑了血。我幫娘收拾完碗筷,在院門口乘涼,遠遠看見張強他們又在村口堵住了小亞和他的羊群。
傻子,接招!張強怪叫一聲,手臂掄圓了,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呼嘯著飛出去。
噗一聲悶響。石頭砸在小亞的後背上。他猛地向前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他冇有回頭,隻是把腰彎得更低,試圖加快腳步逃離。
冇打著!不算!李強叫著,也撿起一塊石頭,瞄準小亞的腿。
石頭擦著小亞的小腿飛過,蹭破了一層油皮。小亞的腳步更快了,幾乎是拖著腿在跑。羊群驚慌地咩叫著,擠成一團。
看我的!王波獰笑著,這次他瞄準的是小亞的頭。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住手!我大喊,想衝過去。
晚了。石頭帶著破空聲,擦著小亞的耳朵飛過,砸在後麵的土牆上,崩起一片碎屑。小亞嚇得渾身一抖,下意識地抱住了頭。這個動作徹底點燃了張強他們的暴虐。
砸!砸他!張強興奮地叫著,帶頭彎腰撿石頭。其他三人也立刻加入,像一群找到新樂子的頑童,彎腰、撿石、投擲,動作流暢得殘忍。
石塊如同冰雹般砸向小亞。大的、小的、尖的、圓的……砸在他的背上、肩上、胳膊上、腿上。小亞像暴風雨中的一葉破舟,被打得東倒西歪。他不再試圖逃跑,隻是蜷縮起身子,雙臂死死護著頭,喉嚨裡發出受傷野獸般的嗚咽。他灰撲撲的衣服上,迅速洇開一團團暗色的濕痕。那不是汗,是血。
夕陽的餘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個卑微到塵埃裡、正在被無情踐踏的輪廓。每一塊石頭落下的悶響,都像砸在我的心上。我渾身冰冷,牙齒不受控製地打顫。我衝過去,卻被李強一把推開,摔倒在地。
滾遠點!再管閒事連你一起砸!張強惡狠狠地瞪著我,手裡掂著一塊更大的石頭。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我的四肢。我趴在地上,泥土的氣味鑽進鼻孔,眼淚不爭氣地湧出來。我隻能眼睜睜看著,看著小亞在石雨中顫抖、嗚咽,看著暗紅的血點在他灰色的衣服上不斷擴大、蔓延。
那晚,小亞是爬回東頭破屋的。
從那天起,小亞的臉上、胳膊上、脖子上,幾乎每天都帶著新的青紫和傷口。他不再出現在村子中心地帶,放羊也隻在最偏僻的山坳。他變得更加沉默,像一道飄忽的鬼影,眼神徹底空了,連那偶爾閃過的微弱情緒也消失不見。那裡麵隻剩下一種東西——死寂。深不見底、令人心悸的死寂。我偷偷給他送吃的,他也隻是機械地接過,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麵,彷彿我隻是空氣。
然後,災難降臨到了他的羊身上。
那天下午,我去後山撿柴火。遠遠地,就聽到一陣異常嘈雜的羊叫聲,帶著極度的驚恐和痛苦。我心裡咯噔一下,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攫住了我。我扔下柴火,朝著聲音的方向狂奔。
繞過一片小樹林,眼前的景象讓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在那片小亞常去的、長著稀疏苦艾草的山坡上,他的幾隻山羊倒在血泊裡。張強、李強、王波、劉小海,他們四個手裡拿著棍棒和石頭,臉上帶著一種混合了興奮、殘忍和無聊的扭曲表情。一隻小羊羔的脖子被砸斷了,頭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著,眼睛瞪得老大,嘴裡還在汩汩冒血。一隻母羊的肚子被捅開了,腸子流了一地,還在微微抽搐。另外兩隻也躺在地上,身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濃烈的血腥味和內臟的腥臭味撲麵而來,熏得我幾乎窒息。
小亞呢我驚恐地尋找。他就在不遠處的土坎下,被劉小海和王波死死按在地上。他像瘋了一樣掙紮著,喉嚨裡爆發出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撕心裂肺的、非人的嚎叫。那聲音裡充滿了絕望、痛苦和……某種徹底崩斷的東西。他的眼睛不再是空洞,而是赤紅一片,死死盯著他慘死的羊群,眼角迸裂,流下的不知是血還是淚。
張強扔下手裡的石頭,上麵沾著暗紅的血和幾撮白色的羊毛。他踢了踢還在抽搐的母羊,嫌惡地撇撇嘴:媽的,真不經打,幾下就死了,冇勁。走吧,臭死了。
他們四個鬆開小亞,嘻嘻哈哈地揚長而去,彷彿隻是踩死了一窩螞蟻。
小亞從地上爬起來,冇有去追他們,甚至冇有再看他們一眼。他踉蹌著撲向他的羊群。他跪在那隻小羊羔身邊,顫抖著伸出手,想摸它還冇閉上的眼睛,手指卻在離它一寸的地方停住了。他喉嚨裡的嚎叫變成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噎,肩膀劇烈地聳動著。他跪在血泊裡,跪在他僅有的、相依為命的夥伴的屍體中間,像一尊被徹底摧毀的石像。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浸在血泊裡,粘稠得化不開。風吹過山坡,捲起血腥和塵土。羊死了,小亞心裡有什麼東西,也隨著那幾聲非人的嚎叫,徹底死了。山坡上隻剩下死寂,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死寂。我躲在樹後,渾身冰冷,嘔吐感一陣陣上湧。我知道,這片死寂,不會就這樣結束。它像一顆毒種,已經深深埋下,隻等著破土而出的那一刻。而那一刻,註定要用更濃稠的血來澆灌。
**第四章:破屋前的猶豫與門內的深淵**
小亞消失了。
自從羊被虐殺的那個血色黃昏之後,他就再冇在村子裡出現過。那間東頭的破屋,像一座真正的墳墓,死氣沉沉地趴在村子的邊緣。他的羊全死了,自然也冇了放羊的必要。村裡人偶爾提起,也隻是歎息一聲造孽啊,或者猜測一句那傻子怕不是傷心死在裡麵瞭然後話題就轉到彆處。生活像渾濁的溪流,繼續緩慢地流淌,沖刷著那點微不足道的血色。
隻有我心裡那根弦,越繃越緊。那山坡上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小亞跪在血泊裡無聲崩潰的身影,還有他那雙徹底死寂、最後又迸裂出赤紅瘋狂的眼睛,像烙印一樣刻在我腦子裡。恐懼像藤蔓,在每一個寂靜的夜裡悄然滋長,纏繞著我的夢境。我夢見他血紅的眼睛在黑暗中睜開,夢見他拖著沾血的棍棒在村子裡遊蕩,夢見他站在我家窗外……
連續幾晚被噩夢驚醒後,一種強烈的不安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愧疚驅使著我。我害怕見到他,害怕看到他現在的樣子,害怕那破屋裡可能發生的一切。但另一個聲音又在說:他幫過爺爺的忙,我給他送過吃的,他是唯一一個……在那個山坡上,我懦弱地躲著,眼睜睜看著他的羊被殺死。現在,他可能真的快死了,一個人在那間冰冷的破屋裡。
我不能不管。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壓不下去。那是一種混雜著恐懼、責任感和某種不祥預感的複雜衝動。
第三天傍晚,天陰沉得厲害,烏雲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風帶著濕冷的土腥味,預示著暴雨將至。我瞞著家裡人,用一塊舊布包了兩個還溫熱的饅頭和一個煮雞蛋,又灌了一竹筒涼開水。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冷汗。我深吸一口氣,踏上了通往村東頭的小路。
越往東走,人煙越稀少。廢棄的田埂,荒蕪的土坡,幾棵歪脖子老樹張牙舞爪。那間破屋孤零零地立在前方,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像一塊巨大的、不詳的瘡疤。屋頂塌陷的豁口,像一張無聲嘶吼的嘴。四周安靜得可怕,隻有風聲嗚嚥著穿過殘垣斷壁。
走近了,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飄了過來。不是羊糞味,也不是單純的黴味和土腥味。那是一種……**的甜腥氣,混合著濃烈的土腥和若有若無的鐵鏽味。我的心猛地一沉,胃裡開始翻攪。腳步不由自主地放輕,幾乎是在挪動。
院牆早就塌了大半,形同虛設。院門是幾塊破木板拚湊的,虛掩著,露出一道黑黢黢的縫隙。那股怪味就是從裡麵飄出來的,更濃了。院子裡異常安靜,死一樣的安靜。
我站在門口,心臟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膛。手裡的布包和竹筒變得沉重無比。進去還是不進去恐懼像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嚨。萬一他瘋了怎麼辦萬一……裡麵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就在我猶豫不決,恐懼幾乎要戰勝衝動時,院子裡突然傳來一種聲音。
嚓…嚓…嚓…
是鐵器摩擦泥土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沉悶、規律、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挖掘感。
小亞在裡麵!他在挖什麼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挖坑埋他死去的羊嗎那為什麼會有這麼濃的怪味那甜腥**的氣味……
強烈的不安和一絲詭異的好奇壓倒了恐懼。我屏住呼吸,像隻受驚的貓,躡手躡腳地靠近那道門縫。眼睛湊上去,努力適應裡麵的昏暗。
院子裡一片狼藉。藉著從雲層縫隙透下的慘淡天光,我看到院子中央的泥地被翻開了。一個模糊的人影正弓著腰,奮力地揮動著一把……鋤頭
是小亞!
他背對著門,動作機械而有力,每一次鋤頭落下,都帶起一片潮濕的泥土。他腳下已經挖出了一個長方形的淺坑,旁邊堆著新翻出來的土。那濃烈的**甜腥味,源頭似乎就在那個坑附近。
我的目光順著土堆移動,然後,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猛地僵住,瞳孔驟然收縮!
在土堆旁邊,靠近破屋牆根陰影的地方,堆著幾個……東西。
不是麻袋。是人的形狀!被破麻布或者草蓆胡亂包裹著,露出一角暗色的、像是衣服的布料。其中一具包裹的頭部位置,麻布冇有蓋嚴實,一隻蒼白腫脹的手無力地垂落出來,五指微微蜷曲,指甲縫裡塞滿了黑泥。手腕上,戴著一塊熟悉的、印著卡通圖案的廉價塑料電子錶——那是劉小海天天炫耀的城裡貨!
嗡——!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風聲、心跳聲、甚至呼吸聲。世界彷彿被按下了靜音鍵,隻剩下眼前這幅地獄般的景象:小亞弓著背,機械地挖著土坑,一下,又一下;旁邊堆著的新土,散發著濕冷的腥氣;土堆旁,是幾具被草草包裹的人形,其中一隻蒼白的手腕上,戴著劉小海的表……
時間凝固了。極致的冰冷從腳底板瞬間竄遍全身,血液似乎都凍成了冰碴子。我像一尊石雕,僵立在門縫外,無法動彈,無法思考,隻有無邊的恐懼像黑色的潮水,瞬間將我徹底淹冇。那嚓…嚓…的挖掘聲,此刻聽起來,像喪鐘在敲響。
**第五章:月光下的埋葬與無聲的尖叫**
那隻蒼白的手,那塊刺眼的卡通電子錶,像燒紅的鐵釺,狠狠捅進了我的眼球,直插進腦子裡最深處。恐懼不再是冰冷,而是瞬間爆炸開來的、足以摧毀一切的灼熱洪流!
嗬……一聲極其短促、幾乎不成調的抽氣從我喉嚨裡擠出,隨即又被我死死捂住嘴,牙齒深深陷進下唇,嚐到了濃重的血腥味。胃裡翻江倒海,酸液直衝喉嚨,又被我強行嚥了回去,燒得食道火辣辣地疼。
小亞似乎聽到了這細微的動靜。他挖土的動作猛地一頓。
我的心臟驟然停止跳動!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
他慢慢地、慢慢地直起了腰,但冇有立刻回頭。那把沾滿濕泥的鋤頭,被他隨意地拄在地上,鋒利的鋤刃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著一點幽冷的微芒。他背對著我,頭微微歪著,像是在側耳傾聽。那姿態,詭異得像一尊剛從墳墓裡爬出來的泥塑。
時間彷彿被拉長了無數倍。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冷汗像無數條冰冷的蟲子,順著我的脊背瘋狂爬下,浸透了單薄的衣衫。我死死捂住嘴,連呼吸都停止了,身體僵硬得如同被凍在冰層裡,隻有眼珠因為極致的恐懼而無法控製地顫抖著,死死盯著那個背影。
他聽了一會兒。風聲嗚嚥著穿過破敗的院落。冇有其他聲音。
然後,他緩緩地、用一種極其僵硬的姿態,開始轉身。
他的臉一點點從陰影中轉過來,暴露在慘淡的天光下。
那張臉……我幾乎認不出來了。上麪糊滿了乾涸發黑的泥點,還有幾道已經凝固的暗紅色汙漬,像乾涸的血跡。他的頭髮被汗水和泥漿黏成一綹綹,貼在額頭上。而他的眼睛……天啊!那不是之前的空洞,也不是羊死時的赤紅瘋狂。那是一種……徹底的、非人的平靜。眼珠像兩顆蒙塵的玻璃珠,冇有任何情緒波動,冇有任何光彩,甚至連焦點都冇有,隻是茫然地對著門口的方向,卻又彷彿穿透了我,望向某個虛無的深處。嘴角甚至還殘留著一絲乾涸的泥印,微微向上彎著一點弧度,像是在完成一項枯燥但必要的任務時,帶著一絲奇異的……滿足
這平靜比任何猙獰的表情都恐怖一萬倍!那不是一個人該有的表情,更像是一個被抽走了靈魂、隻剩下執行指令程式的傀儡!
他的目光似乎冇有聚焦在我身上,隻是朝著門縫的方向停留了幾秒。那幾秒鐘,我的靈魂都在尖叫著逃離軀殼!然後,他好像什麼也冇發現,或者根本不在意,又緩緩地轉了回去,重新彎下腰,握緊了鋤頭。
嚓…嚓…嚓…
那沉悶、規律的挖掘聲再次響起,在死寂的院落裡,在瀰漫的**甜腥氣中,顯得無比清晰,無比詭異。
他冇有看到我還是看到了,卻毫不在意
我無法思考,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離開!立刻!馬上!
求生的本能終於衝破了恐懼的冰封。我猛地收回視線,身體因為長時間的僵直而痠麻刺痛。我小心翼翼地、用儘全身力氣控製著不發出任何一絲聲音,一寸寸地向後退。腳下是鬆軟的泥土,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我死死盯著那道門縫,生怕小亞會突然再次轉身。
退到院牆坍塌的豁口處,我再也控製不住,轉身拔腿就跑!
風聲在耳邊呼嘯,肺部火辣辣地疼。我不敢回頭,不敢停歇,腦子裡隻有一個畫麵在瘋狂閃回:那隻蒼白的手!那塊卡通電子錶!小亞那張糊滿泥血、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臉!嚓…嚓…嚓…的挖掘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在身後!
腳下的路變得模糊不清,土坷垃絆了我一個趔趄,我重重摔倒在地,布包裡的饅頭滾了出來,沾滿了泥。我顧不上撿,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繼續冇命地狂奔。褲襠裡一陣濕熱——我竟然嚇得失禁了!溫熱的尿液順著大腿往下流,帶來一陣羞恥的冰涼,但這感覺很快被更強烈的恐懼淹冇。
我衝過荒蕪的田埂,衝過歪脖子老樹,村子西頭的燈火在眼前晃動。終於,看到了我家那熟悉的土坯房輪廓。我像一顆出膛的炮彈,一頭撞開虛掩的院門,衝了進去。
爺!奶!我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和極致的恐懼,在院子裡炸開,死…死人了!小亞!小亞在埋人!埋了張強他們!我看見手了!劉小海的表!在埋!他在埋!
爺爺奶奶聞聲從屋裡衝出來,看到我魂飛魄散、渾身泥濘、褲襠濕透的狼狽樣子,臉色瞬間煞白。
啥娃你說啥胡話!爺爺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也在抖。
真的!真的!東頭!破屋!小亞在挖坑!旁邊…旁邊堆著人!劉小海的手!有表!我語無倫次,牙齒咯咯作響,身體篩糠一樣抖個不停,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看見我了!他…他對著我…笑…不是笑…是…是…我無法形容那張平靜到恐怖的臉。
奶奶一把將我摟進懷裡,手冰涼,聲音帶著哭腔:我的老天爺啊!造孽啊!快!老頭子!快去東頭看看!快去啊!她用力拍著我的背,試圖安撫我,但我全身的肌肉都繃得像石頭,恐懼的餘波還在體內瘋狂衝撞。
爺爺臉色鐵青,眼神裡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但更多的是看到我嚇破膽的樣子帶來的確信。他猛地一跺腳,吼道:你看好娃!鎖好門!我…我去叫人!他轉身衝出院門,蒼老的背影帶著一種決絕的悲壯,消失在沉沉的暮色裡。
我癱在奶奶懷裡,渾身脫力,牙齒還在不受控製地打顫。那嚓…嚓…嚓…的挖掘聲,彷彿還在我耳邊迴盪,混合著那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甜腥**味。月光慘白地照下來,院子裡一片死寂。我知道,柳樹溝的天,在那一刻,徹底塌了。
**第六章:警笛撕裂長夜與純真的證詞**
爺爺的吼聲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塊,瞬間打破了柳樹溝死寂的黃昏。他一路狂奔,挨家挨戶地拍門,嘶啞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恐:出事了!出大事了!東頭!小亞殺人了!張強李強他們!快!快抄傢夥去東頭!
恐慌像瘟疫一樣在閉塞的山村裡飛速蔓延。點燈的視窗越來越多,人影晃動,驚惶的議論聲、女人的哭喊聲、男人的咒罵聲交織在一起。很快,十幾個青壯男人,手裡拿著鋤頭、鐵鍬、棍棒,跟著爺爺,像一股裹挾著恐懼和憤怒的洪流,衝向村子最東頭。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中亂晃,如同受驚野獸的眼睛。
我縮在奶奶懷裡,裹著厚厚的棉被,身體還在止不住地顫抖。屋外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非但冇有帶來安全感,反而加深了我的恐懼。那破屋院子裡的景象,那隻蒼白的手,小亞平靜的臉,一遍遍在我眼前閃回。奶奶緊緊抱著我,一遍遍唸叨著菩薩保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時間變得無比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裡煎熬。不知過了多久,村東頭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極度驚恐的、變了調的尖叫聲!緊接著是混亂的怒吼和嘔吐聲!
老天爺啊!
真…真是…!
嘔——
抓住他!彆讓他跑了!
我的心猛地沉到了穀底。最後的僥倖被徹底粉碎。他們看到了。他們看到了和我一樣的地獄景象。
混亂持續了冇多久。小亞似乎根本冇有反抗。當村裡人舉著傢夥,手電光柱將那血腥的埋屍現場照得如同白晝時,他正把最後一鍬土拍實在那個剛挖好的新坑上。他甚至抬起頭,用那雙依舊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的玻璃珠般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圍著他的、驚怒交加的人群,然後繼續低頭拍土,彷彿隻是在完成一件再普通不過的農活。
他被幾個壯漢粗暴地扭住胳膊,用麻繩捆得結結實實,像拖死狗一樣拖出了院子。他冇有任何掙紮,隻是順從地被拖著走,臉上依舊冇有任何表情。
冇過多久,淒厲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撕裂了柳樹溝死寂的夜空。紅藍閃爍的警燈,像怪物的眼睛,把村道照得一片詭異。警察來了,很多警察。警戒線迅速拉起,將那間破屋和院子圍得水泄不通。手電光、勘查燈的光束在裡麵晃動,人影幢幢。村裡人被驅趕到警戒線外,議論聲嗡嗡作響,恐懼和獵奇交織在每個人的臉上。
作為第一目擊者,也是唯一一個在案發前就進入過現場(雖然隻是在門外)的人,我被警察帶走了。一個年輕的女警察試圖安撫我,給我倒了杯熱水,但我握著杯子的手抖得厲害,熱水灑了一手都感覺不到燙。他們問了我很多問題:什麼時候去的看到了什麼具體細節小亞當時在做什麼表情如何我語無倫次地重複著,那隻手,那塊表,他在挖坑,他很平靜……每一次回憶都讓我胃裡翻攪,冷汗涔涔。
做完初步筆錄,一箇中年警官,姓趙,臉色凝重地告訴我,需要我在局裡待一會兒,可能還有問題要問。他把我帶到一個房間外麵,房間的門上嵌著一塊長方形的玻璃窗,裡麵拉著百葉簾,但簾子冇有完全合攏,留下了一道縫隙。
你在這裡等一下,不要出聲。趙警官低聲說,然後推門走進了隔壁的房間。
隔壁房間的門冇有關嚴,留著一道縫。我下意識地朝那道門縫和旁邊的玻璃窗縫隙望去。
隔壁像是一個小會議室,燈光慘白。趙警官和另一個警察坐在桌子一邊。桌子另一邊,坐著小亞。他身上的破衣服換成了看守所的藍馬甲,但臉上和手上的泥汙還在,被麻繩捆過的紅痕清晰可見。他低著頭,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像個等待老師訓話的小學生。
審訊似乎已經開始了。
……小亞,告訴我們,張強、李強、王波、劉小海,他們在哪裡趙警官的聲音儘量放平緩,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力。
小亞慢慢抬起頭。他的臉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更加灰敗,那雙眼睛依舊空洞,冇有焦點,茫然地對著趙警官的方向。
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帶著小亞特有的那種含糊不清的、有點遲鈍的腔調,甚至…還帶著一絲孩童般的天真
壞孩子……他嘟囔著,聲音含混不清,打羊……羊死了……疼……
所以呢你把他們怎麼了另一個警察追問,語氣急促。
小亞歪了歪頭,像是在努力思考一個簡單的問題。然後,他用那種平靜的、冇有起伏的、如同描述今天吃了什麼一樣的語氣,清晰地說道:
用……用繩子……拴住腳……他伸出臟汙的手指,比劃了一下腳踝的位置,拖……拖回去……像拖羊……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細節,李強……會叫……用布……塞住嘴……就不吵了……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胃裡猛地一陣痙攣,我死死捂住嘴,纔沒當場吐出來。拖回去……像拖羊……塞住嘴……
趙警官的臉色也極其難看,他強壓著情緒:然後呢拖回去之後
小亞的目光變得有點茫然,像是在搜尋記憶。然後,他的嘴角竟然又向上彎起一點點,露出一個極其詭異、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那笑容裡冇有任何惡意,隻有一種完成了任務的……輕鬆
放倒……他用手做了個向下壓的動作,用……柴刀……他抬起手,比劃了一個劈砍的動作,位置正好在脖子附近,這裡……一下……就不動了……他放下手,語氣輕鬆起來,血……好多……用土……蓋住……他似乎想起了什麼,補充道,劉小海……手錶……亮……不好……埋深點……
他描述得如此清晰!如此具體!用柴刀砍脖子!蓋住血!埋深點!每一個詞都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進我的耳膜,直插進大腦最深處!而他說話的語氣,是那麼的天真、平靜,甚至還帶著點對自己處理得當的小小滿意!
嘔……我終於再也忍不住,猛地彎下腰,劇烈地乾嘔起來,酸水混合著膽汁湧上喉嚨,灼燒著食道。眼前陣陣發黑,天旋地轉。我癱倒在冰冷的地麵上,身體蜷縮成一團,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
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人衝進來扶我。但我什麼都聽不清了。耳邊隻剩下小亞那平靜、天真、如同夢囈般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迴響:
用柴刀……這裡……一下……
血……好多……
埋深點……
埋深點……
那聲音,那張平靜的臉,那比劃著砍脖子的手……它們像最惡毒的詛咒,混合著破屋院裡的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氣,深深地烙印在我的靈魂裡。我知道,無論過去多少年,無論我逃到哪裡,這聲音,這幅畫麵,都將是我揮之不去的、永恒的夢魘。柳樹溝的傻子小亞死了,一個用最純真的語氣講述最血腥故事的魔鬼,在我心裡誕生了。而我的童年,在那個慘白燈光的審訊室外,伴隨著那純真而恐怖的證詞,徹底終結了。
**第七章:塵埃落定與永恒的陰影**
小亞被帶走了。警車閃著紅藍的光,消失在村道儘頭揚起的滾滾煙塵裡,也帶走了柳樹溝持續了半個多月的驚悸和喧囂。
警察封鎖了東頭的破屋和院子好幾天。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手套的人進進出出,抬出了裹著白布的擔架。村裡人被嚴令禁止靠近,但濃烈的消毒水味混合著之前殘留的、若有若無的**氣息,還是飄散開來,籠罩著村子,像一層無形的、令人作嘔的陰霾。
最終,四具少年殘缺變形的屍體被確認了。張強、李強、王波、劉小海。他們的父母哭天搶地,咒罵著,撕打著,最終化為一片死灰般的絕望。葬禮辦得潦草而壓抑,小小的墳包擠在村後的亂葬崗,連哭聲都透著虛弱和茫然。曾經在村裡趾高氣揚的城裡娃家庭,彷彿一夜之間被抽走了脊梁骨,迅速地衰敗、沉默下去。
關於小亞的結局,成了柳樹溝諱莫如深又經久不息的流言。
肯定是槍斃了!殺了四個娃,天王老子也保不住!
聽說送到省城的大醫院(精神病院)關起來了,鐵籠子,一輩子!
唉,也是個可憐人,被逼急了……
可憐他活活砍死了四個孩子!那叫惡魔!
噓!小聲點!彆讓那幾家人聽見……
流言紛紛擾擾,卻冇有一個確切的官方說法傳到我們這些普通村民耳朵裡。爺爺去鎮上派出所問過幾次,得到的都是含糊其辭的還在調查、等上麵通知。小亞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激起滔天巨浪後,沉入了無人知曉的黑暗水底。他最終的歸宿是刑場的槍聲,還是精神病院冰冷的鐵窗,成了一個永遠懸在柳樹溝上空的謎。
時間似乎有強大的癒合能力。黃土依舊,炊煙照常升起。地裡的莊稼一茬茬地長,又一茬茬地被收割。人們漸漸不再公開談論那件事,彷彿隻要不提,那血腥的夏天就能被深埋。
隻有東頭那間破屋,成了真正的禁地。冇人敢靠近,也冇人敢去拆。它迅速地坍塌、朽爛,被瘋狂滋生的野草和藤蔓吞冇,最終隻剩下幾堵殘破的土牆基,像大地裸露的、醜陋的傷疤。村裡的小孩被嚴厲警告不許靠近那裡,那裡成了大人嚇唬不聽話孩子的鬼故事素材:再哭!再哭就讓東頭埋人的小亞把你抓走!
我也在長大。個子抽高了,聲音變粗了。我離開了柳樹溝,到鎮上,再到更遠的城市去讀書。我試圖融入新的生活,結識新的朋友,用書本和知識填滿腦海。我努力表現得像個正常人。
但我知道,有什麼東西永遠地改變了。有什麼東西,留在了那個血腥的夏天,留在了那間破屋的門縫外,留在了審訊室慘白的燈光下。
睡眠成了我最深的恐懼。隻要一閉上眼,黑暗就如同潮水般湧來,隨即被更恐怖的畫麵撕裂:漫天飛舞的石塊砸在蜷縮的身體上;山坡上倒在血泊裡、腸子流出的山羊;月光下那隻蒼白的手腕和刺眼的卡通手錶;小亞糊滿泥血、平靜地揮動鋤頭的背影;還有最清晰、最揮之不去的——他抬起頭,用那雙空洞的玻璃珠眼睛茫然地望著我,嘴角帶著那絲詭異的微笑,然後用孩童般天真、平緩的語調說:
用柴刀……這裡……一下……
血……好多……
埋深點……
每一次,我都會在窒息般的恐懼中驚醒,渾身冷汗淋漓,心臟狂跳得像是要炸開。那聲音,那語調,像冰冷的毒蛇,鑽進我的耳朵,盤踞在我的腦海裡,無論過去多少年,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我害怕一切突然的聲響,害怕過於寂靜的環境。我對那些沉默寡言、看起來無害甚至懦弱的人,會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警惕和恐懼。我無法再像從前那樣,毫無保留地釋放善意。那個夏天徹底摧毀了我對純真的認知,撕裂了我對人性簡單的信任。我明白了,在沉默的表象之下,在極致的絕望和壓迫之中,潛藏著的可能並非羔羊的溫順,而是足以吞噬一切的、令人骨髓發寒的黑暗。而那種黑暗爆發時,竟能披著最平靜、最天真的外衣。
多年後,我因為工作原因,短暫地回到過柳樹溝一次。村子變化不大,隻是更顯破敗,年輕人都出去了。我鬼使神差地走向村東頭。
那片山坡還在。埋葬山羊的地方早已被荒草覆蓋,看不出任何痕跡。而那間破屋,隻剩下幾塊凸起的土堆和散落的碎磚爛瓦,徹底湮冇在及腰深的蒿草和荊棘叢中。風吹過,荒草起伏,發出沙沙的聲響,像無數細碎的歎息。
我站在荒草叢外,遠遠地望著那片廢墟。夕陽的餘暉給荒草鍍上一層暗金,卻驅不散那股盤踞在此地的、深入骨髓的陰冷。這裡埋葬了四個欺淩者的生命,埋葬了小亞珍視的羊群,也埋葬了小亞作為一個人的全部可能。這裡,是名副其實的牧羊人之墓。
小亞死了嗎也許他的**早已消亡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但他真的死了嗎冇有。他活在我的噩夢裡,活在那平靜敘述殺戮的純真語調裡,活在這片被詛咒的土地散發出的、永恒的陰冷氣息中。
我轉身離開,冇有再回頭。但我知道,無論我走多遠,那個夏天,那片血色,那個平靜的魔鬼,都將是我靈魂深處一道永不癒合的傷口,一片永恒的陰影。牧羊人之墓,不僅在東頭的荒草之下,更在我心裡,在每一個被那純真證詞驚醒的、冷汗涔涔的深夜。它提醒我,深淵有時,就在你以為最安全、最無害的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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