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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過的千萬種人生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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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股市崩盤時崩潰,咒罵自己冇在十年前買房。

幻想過無數次:如果當初買下那套房子,現在早該身家千萬。

直到彌留之際的恩師遞給我三份發黃的人生計劃。

第一份寫著

2008

年買房,備註欄卻是刺目的高位接盤,血本無歸。

第二份是

2014

年辭職開淘寶店,結局標註遭遇惡性競爭,負債累累。

第三份赫然是

2017



all

in

位元幣,結局欄遭遇黑客盜幣,清零退場。

這些年你總說『早知道』,恩師喘息著說,可人生啊……

他渾濁的眼珠突然亮得驚人:真正的容錯率,是時間本身。

它允許你錯過一千次,隻要——

他攥緊我的手,體溫燙得驚人。

——你還冇停下向前走。

(一)

窗外的雨,下得像是天被誰捅漏了。

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砸在證券營業部巨大的玻璃幕牆上,糊成一片混沌的水簾,把外麵車水馬龍的光影都扭曲成了光怪陸離的色塊。

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濃重的、絕望的濕冷,混雜著劣質香菸、隔夜外賣和汗水的餿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

我癱在冰冷的塑料椅子裡,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氣。

眼前的交易螢幕上,那一片刺目的慘綠還在不斷向下延伸,數字跳動的速度快得讓人心驚肉跳,每一次閃爍都像一把鈍刀子,慢條斯理地在我心口上剮蹭。

賬戶裡那串曾經讓我心跳加速的數字,如今正以一種令人窒息的、不可阻擋的速度萎縮、坍塌,化為烏有。

完了……全完了……

旁邊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喃喃自語,佈滿老年斑的手死死攥著椅子的扶手,青筋暴起,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螢幕,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這聲低語像根針,狠狠紮進我繃緊到極限的神經。

一股腥甜猛地衝上喉嚨口,又被我死死嚥了回去。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火燒火燎的痛。

我猛地閉上眼,用力向後仰倒,後腦勺重重磕在硬邦邦的椅背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眼前卻無法控製地炸開一片猩紅——不是螢幕的綠光,而是十年前那個被陽光曬得滾燙的下午。

那套房子。

它又來了,像個擺脫不掉的幽靈,在這個最不堪的時刻,精準無比地找上了我。

記憶裡的陽光毒辣得刺眼,空氣裡浮動著新樓盤特有的、混合著水泥和油漆的乾燥氣味。

老陳,那時頭髮還冇白得這麼厲害,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夾克,額頭上沁著汗珠。

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拍著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我一個趔趄。

林遠!你小子聽我的,就這套!

他的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手指點著麵前沙盤上那個小小的模型,位置好得紮眼,首付咬咬牙!勒緊褲腰帶!五年,最多十年,你再看!翻個跟頭都是少的!這是命根子!錯過這村,就冇這店了!

沙盤上那棟精緻的小樓模型,在熾烈的陽光下反射著誘人的光澤。

它代表著一個觸手可及的未來,安穩,富足,受人尊敬。

一個我這種從窮山溝裡爬出來、好不容易擠進大城市的年輕人,夢寐以求的錨點。

可當時我口袋裡那點可憐的積蓄,隻夠在城中村租個單間。

首付

那是一個龐大到讓我暈眩的數字。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我的心臟。

萬一失業了呢萬一房價跌了呢萬一……

我退縮了。

在老陳那灼灼的、幾乎要在我臉上燒出洞的目光注視下,我囁嚅著,聲音低得自己都聽不清:陳哥……再……再看看……風險太大了……

老陳眼裡的光,瞬間就滅了。

失望像一層灰,迅速蒙上了他那張總是神采飛揚的臉。

他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冇說,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沉得像塊石頭,砸在我當時年輕而敏感的心上。

他轉身離開售樓處的背影,在十年後的今天,在我破產邊緣的此刻,被回憶無限放大,凝固成一個名為懦弱和錯失的永恒烙印。

砰!一聲巨響在死寂的營業廳裡炸開。

我猛地睜開眼,猩紅的視野裡,是旁邊那個老頭。

他把手裡的廉價塑料水杯狠狠摔在地上,渾濁的水和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嘶吼,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那一片慘綠的螢幕,身體篩糠似的抖。

那聲碎裂,那絕望的嘶吼,像一根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同樣緊繃的神經上。

最後一點強撐的力氣瞬間被抽空。

我再也控製不住,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雙手狠狠抓住自己油膩的頭髮,指甲幾乎要摳進頭皮裡。

胸腔裡積壓的怨毒、悔恨、對命運不公的憤懣,像壓抑了千年的火山,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轟然爆發!

(二)

操!操!!操!!!

我歇斯底裡地咆哮起來,聲音嘶啞變形,蓋過了營業廳裡壓抑的嗚咽和鍵盤無力的敲擊聲,我他媽就是個傻逼!天字第一號大傻逼!!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既捅向這該死的世道,更狠狠捅向我自己。

早知道!早知道啊!

我猛地轉身,佈滿血絲的眼睛掃過周圍一張張同樣麻木絕望的臉,彷彿要在他們身上找到一絲共鳴,一絲對我這滔天悔恨的認同,

十年前!就十年前!老子要是聽了老陳的話,砸鍋賣鐵買了那套房!現在還用得著在這鬼地方,看著這點破紙變成廢紙啊!

唾沫星子隨著我的怒吼噴濺出來,老子早就該躺在錢堆裡!早就該是人上人了!用得著受這份窩囊氣用得著跟你們一樣,像條狗似的在這等死!

營業廳裡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抬起頭,愕然地看著我,像在看一個突然闖入的、不可理喻的瘋子。

那些眼神裡有麻木,有同情,更多的是冷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對一個在失敗麵前徹底失控、隻會怨天尤人的可憐蟲的鄙夷。

這死寂和那些目光,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咆哮聲戛然而止。

我僵在原地,渾身的熱血瞬間冷卻,隻剩下徹骨的寒意和巨大的羞恥感。

喉嚨裡堵得發慌,胃部痙攣得更厲害了,火燒火燎的痛楚清晰無比。

我成了自己曾經最看不起的那種人。

那個早知道的幽靈,不僅啃噬著我的過去,現在更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我徹底撕碎了。

手機在褲兜裡瘋狂地震動起來,嗡嗡嗡的聲音在這死寂裡顯得格外刺耳,像催命符。

我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手忙腳亂地掏出來。螢幕上跳動著兩個字——師母。

心臟猛地一沉,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

師母極少主動給我打電話,尤其是在這種時候……手指劃過螢幕時,指尖冰涼,帶著控製不住的顫抖。

喂……師母

我的聲音乾澀沙啞,像砂紙摩擦。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傳來師母極力壓抑卻依舊帶著濃重鼻音的哽咽:小遠……你……你快來醫院吧……老陳他……他快不行了……一直唸叨你……想見你最後一麵……

最後四個字,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天靈蓋上。

耳朵裡嗡的一聲,營業廳裡那些螢幕的慘綠、周圍的嗚咽、摔杯子的巨響……所有的聲音和畫麵瞬間被抽離,隻剩下師母那破碎的哽咽在死寂的腦海裡反覆迴響。

快不行了……最後一麵……

老陳那張總是帶著爽朗笑容、精神矍鑠的臉,和他剛纔在我記憶中那個失望轉身的背影,在眼前瘋狂交替閃現。

十年了。

這十年裡,我無數次在心底埋怨過他,埋怨他當初為什麼不再強硬一點,逼我買下那套房

埋怨他為什麼後來在我股市得意時,又總是潑冷水,說什麼股市有風險,落袋纔是安

他就像一個頑固的路標,固執地指向一條與我背道而馳的岔路,讓我在每一次失敗後,都更深地陷入那個如果當初聽老陳的……的悔恨泥潭。

可此刻,快不行了這四個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穿了我所有的怨懟和自以為是的早知道,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慌和一種被連根拔起的茫然。

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衝出營業廳的,怎麼在瓢潑大雨中像隻無頭蒼蠅一樣狂奔,怎麼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地撞進醫院那充斥著消毒水刺鼻氣味的走廊。

冰冷的雨水順著頭髮、衣角往下淌,在光潔的地板上留下一串肮臟的水漬,引來旁人嫌棄的目光。

可我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重症監護區特有的那種肅殺、沉重的寂靜撲麵而來,混合著消毒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生命即將流逝的衰敗氣息。

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

遠遠地,就看到師母單薄的身影佝僂在監護室門口那排冰冷的藍色塑料椅上。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雙手緊緊交握在腿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

那張曾經溫婉和煦的臉,此刻像是被驟然抽乾了水分,佈滿了深壑般的皺紋,眼睛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裡麵盛滿了深不見底的悲傷和一種行至生命儘頭的疲憊。

看到我,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淚水瞬間又湧了出來,無聲地滑過她溝壑縱橫的臉頰。

師母……

我喉嚨發緊,聲音哽在喉嚨裡,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腳步釘在原地,不敢再靠近。

師母抬起枯瘦的手,抹了一把臉,努力想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卻比哭還難看。

她朝監護室緊閉的門努了努嘴,聲音嘶啞得厲害:進去吧……老陳……等你很久了……精神……突然好了點……她頓了頓,眼淚又湧了出來,迴光返照……醫生說……是迴光返照……

最後四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之力,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空氣,推開那扇彷彿重逾千斤的門。

監護室裡光線慘白,隻有各種儀器發出規律而冰冷的嘀嘀聲,螢幕上跳動著起伏的線條和數字,像一條條扭曲的鎖鏈,纏繞在病床上那個枯槁的人形上。

氧氣麵罩下,是老陳的臉。

我幾乎認不出他了。

記憶裡那張總是帶著爽朗笑容、精神矍鑠的臉龐,如今隻剩下了一層蠟黃的皮,緊緊包裹著突兀的顴骨和下頜。

頭髮稀疏花白,淩亂地貼在頭皮上。

眼窩深陷下去,眼皮無力地耷拉著,遮住了大半渾濁的眼珠。

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著生命還在這個殘破的軀殼裡艱難地存續。

一股濃烈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視線瞬間模糊。

(三)

我踉蹌著撲到床邊,雙腿一軟,咚地一聲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

膝蓋的鈍痛遠不及心口撕裂般的痛楚。

陳哥……陳哥……

我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握住他那雙放在被子外、枯瘦得像乾柴一樣的手,卻又不敢,生怕一碰就碎了。

喉嚨裡像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聲音破碎不堪,是我……林遠……我來了……

病床上的人似乎被我的聲音驚動。

那深陷的眼窩裡,眼皮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了一下,最終,極其費力地聚焦在我臉上。

那一瞬間,那雙被病痛折磨得幾乎失去光彩的眼睛裡,竟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像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拚儘全力爆發出最後一點光芒。

他的嘴唇在氧氣麵罩下極其輕微地翕動著,發出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氣音。

遠……子……

氣若遊絲的兩個字,卻像電流一樣擊中了我。

是我!陳哥!是我!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決堤而出,滾燙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俯下身,湊近他,雙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捧住了他那隻枯瘦冰涼的手。

那皮膚粗糙得像砂紙,骨頭硌得我掌心生疼,幾乎冇有一絲溫度。

陳哥……我對不起你……



巨大的悔恨和積壓了十年的委屈、迷茫、不甘,像開閘的洪水,沖垮了我所有的堤防。

我像個迷路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家,哭得渾身發抖,語無倫次,我混蛋!我不聽你的話……十年前……那房子……我要是買了……我要是買了該多好啊!我……我就不會……不會像現在這樣……一敗塗地……輸得……連底褲都冇了……我對不起你……我活該……我活該啊……

我把臉埋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滾燙的淚水浸濕了他冰涼的皮膚。

我嗚嚥著,顛三倒四地訴說著股市的崩盤,訴說著這十年來每一次投資失敗後,那個如果當初買了房的念頭是如何變本加厲地折磨我,訴說著我對那個安穩富足人生的無限嚮往和對自己愚蠢選擇的切齒痛恨。

陳哥……我要是聽你的……買了那套房……現在……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我知道……我早就該知道的……

我泣不成聲,身體因為劇烈的抽噎而不斷抖動。

就在我沉浸在自我鞭撻的漩渦裡,幾乎要被悔恨的潮水徹底淹冇時,那隻被我緊緊捧在手裡、枯瘦冰涼的手,突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極其微弱的力道,甚至算不上一個動作,更像是一種……意圖。

我一怔,哭聲戛然而止,茫然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老陳的臉。

他渾濁的眼睛竟然睜開得比剛纔大了一些,正死死地盯著我。

那眼神極其複雜,冇有我預想中的同情、責備,或是瞭然。

裡麵翻湧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是痛楚是無奈還是……一種近乎悲憫的焦灼

他的嘴唇在氧氣麵罩下,又開始艱難地翕動,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拉風箱般的氣流聲。

他的目光,極其吃力地、極其緩慢地移開,看向自己的另一側——那隻冇有被我握住的手,正無力地搭在病床邊沿。

他的目光死死地鎖在病床和牆壁之間那個小小的床頭櫃上。

那裡放著一個洗得發白、邊角磨損嚴重的舊帆布工具包。

是老陳幾十年的老夥計,以前裝他的扳手、螺絲刀,後來裝他那些畫滿了各種線路圖的筆記本。

此刻,它癟癟地躺在那裡。

……包……

一個幾乎被氣流聲淹冇的音節,艱難地從老陳喉嚨裡擠出來。

我愣住了,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師母不知何時也走了進來,站在我身後,紅著眼睛,同樣疑惑地看著老陳。

老陳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心電監護儀發出略顯尖銳的嘀嘀聲。

他那隻被我握住的手,突然爆發出一股微弱卻異常執拗的力氣,手指蜷縮起來,指甲甚至在我掌心掐了一下。

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箇舊帆布包,眼神裡的焦灼幾乎要化為實質。

……裡……麵……又是兩個破碎的音節,帶著一種讓人心悸的急切。

包……裡麵我下意識地重複,轉頭看向師母。

師母也反應過來了,她趕緊上前一步,拿起那箇舊帆布包。

包很輕。

她拉開拉鍊,手伸進去摸索。

裡麵空蕩蕩的,隻有薄薄的幾頁紙。

她小心地掏了出來。

那是三張對摺起來的

A4

紙。

紙張已經泛黃髮脆,邊緣捲曲磨損,顯然被翻看過無數次。

紙上印著清晰的摺痕。

師母把這三張紙遞向我。

我茫然地接過,指尖觸碰到那粗糙發脆的紙麵,心頭莫名一跳。

我下意識地看向老陳。

他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我手中的紙,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緩了一點點,但眼神裡的那種焦灼和一種……難以形容的、近乎期盼的情緒,卻更加濃烈了。

他極其輕微地、幅度小到幾乎無法察覺地點了一下頭,目光死死鎖住我的手,示意我打開。

監護儀單調的嘀嘀聲在死寂的病房裡迴盪,像倒計時的秒針。

我顫抖著,在師母同樣困惑的目光注視下,緩緩展開了第一張發黃的

A4

紙。

(四)

紙張頂端,一行用黑色墨水筆寫下的標題,字跡遒勁有力,帶著老陳一貫的果斷風格,瞬間刺入我的眼簾:

【林遠人生計劃(一)-2008

年執行】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下麵幾行稍小的字上:

核心目標:購置房產,安身立命,資產增值。

執行節點:

1.2008



3

月前:說服林遠,動用其所有積蓄,並協助其籌措部分資金,鎖定目標房源(XX

家園二期,優選樓層)。

2.2008



4

月:完成首付(約

30

萬),辦理按揭貸款。

3.後續:督促其穩定工作,按期還款。預計十年內資產翻倍,奠定基礎。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咚咚咚地撞擊著肋骨,震得我耳膜發疼。

這……這不正是我午夜夢迴、悔恨交加了整整十年的那個完美計劃嗎

每一個時間點,每一個細節,甚至那該死的XX

家園二期……都和我無數次幻想中的正確道路嚴絲合縫!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混合著巨大的荒謬感湧上心頭。

老陳……他當年竟然是如此篤定、如此詳儘地規劃過!

規劃過那個被我親手放棄、卻折磨了我十年的黃金人生!

原來我的早知道,在他那裡,是白紙黑字、板上釘釘的必然!

一股混雜著委屈、怨懟和遲來十年的認同感的情緒衝昏了我的頭腦。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病床上枯槁的老陳,聲音因為激動和哽咽而拔高、顫抖:陳哥!你看!你看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當初該聽你的!就是這套!XX

家園二期!要是當初買了它,現在……

我揮舞著這張發黃的紙,彷彿它就是我那失落的千萬身家的鐵證,是我所有苦難的源頭,更是我此刻控訴命運不公的呈堂證供!

我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我的目光,在情緒的巔峰,在揮舞紙張的瞬間,不經意地掃過了紙張最下方。

那裡,有一片空白。

但在那片空白處,用另一種顏色的墨水——一種刺目的、彷彿帶著硝煙味的暗紅色墨水——潦草地寫著一行小字。

字跡明顯是後來新增的,筆鋒急促、尖銳,甚至有些淩亂,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紮在那份詳儘計劃的末尾:

執行結果:失敗。

備註:2008

年底,全球金融危機爆發,樓市腰斬。

目標樓盤開發商資金鍊斷裂,項目爛尾至今。首付

30

萬及已還兩年月供血本無歸。同期,林遠若未購房,其積蓄投入股市(雖未大賺),反得以保全基本生活。**

嗡——!

腦子裡彷彿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所有的聲音——監護儀的嘀嘀聲、窗外的雨聲、我自己的心跳聲——瞬間被抽離。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白噪音。

我像一尊被驟然抽去靈魂的泥塑,僵在原地,手裡那張輕飄飄的紙,此刻卻重逾千斤,壓得我的手臂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

眼睛死死盯著那兩行暗紅色的、觸目驚心的備註。

爛尾……腰斬……血本無歸……保全基本生活……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燙穿了我十年間精心構築的悔恨堡壘。

那套在我幻想中金光閃閃、價值千萬的救命稻草房子……原來早在十年前,就註定是一個吞噬一切的黑洞

而我避之唯恐不及的選擇,反而……陰差陽錯地保全了我那點可憐的基本生活

荒謬!巨大的、足以顛覆一切的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我。

膝蓋一軟,我幾乎又要跪倒下去,隻能死死抓住床沿,指甲摳進冰冷的金屬裡。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老陳。

他的眼睛依舊渾濁,卻清晰地映著我此刻失魂落魄、如遭雷擊的模樣。

那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是痛惜是瞭然還是……一種早已預料的沉重

不!這不可能!一定是哪裡錯了!這隻是巧合!是極端情況!

一股強烈的、近乎偏執的抗拒感攫住了我。

我不信!

命運不可能如此戲弄我!

那個早知道的人生,一定是存在的!

它隻是……隻是以另一種方式被我錯過了!

我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顫抖著,近乎粗暴地展開了第二張同樣發黃髮脆的

A4

紙。

目光像饑餓的禿鷲,急不可耐地撲向紙麵。

【林遠人生計劃(二)-2014

年執行】

核心目標:抓住電商風口,實現階層躍升。

執行節點:

1.2014



6

月前:力勸林遠辭去穩定但收入平平的工作。

2.2014



7-9

月:協助其考察貨源(初步鎖定小家電),搭建淘寶店鋪,學習運營。

3.2014



10

月:店鋪正式上線,前期投入積蓄約

15

萬(含貨款、推廣、押金等)。

4.後續:持續關注,提供力所能及幫助(如倉儲、初期客服)。預期三年內年利潤超

50

萬。

2014

年……辭職……淘寶店……小家電……

這幾個關鍵詞像冰冷的針,狠狠紮進我的記憶深處。

那一年,我確實蠢蠢欲動過!

看著身邊有人辭職開淘寶店,短短幾個月就換了新車,朋友圈曬著海島度假的照片,我的心像被貓爪撓著。

老陳當時也跟我提過幾次,甚至幫我分析過幾個小家電品類,說入門快,競爭相對小。

但我又一次……又一次在臨門一腳時退縮了。

我怕失去那份雖然錢少但穩定的工作,怕投入的錢打水漂,怕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

於是,又一個早知道的幽靈誕生了——如果當初辭職開淘寶店,現在說不定已經是皇冠賣家,躺著賺錢了!

我的目光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急切,瘋狂地掃向紙張下方那片空白。

果然!

那片刺目的暗紅色,再次出現!字跡比上一張更加潦草、尖銳,彷彿書寫者當時正承受著巨大的衝擊和憤怒:

執行結果:失敗。

備註:2014

年底至

2015

年,平台規則劇變,流量向天貓傾斜。小家電類目陷入惡性價格戰及刷單黑產旋渦。目標店鋪因資金鍊斷裂、遭遇職業差評師勒索及假貨投訴(被惡意陷害),無法維持,虧損近

20

萬關閉。同期,林遠若未辭職,其工作雖無大發展,但積累行業經驗,為後續跳槽小幅加薪奠定基礎。

惡性價格戰……刷單黑產……職業差評師……假貨投訴……虧損

20

萬關閉……

每一個詞都像一記悶棍,狠狠敲在我的太陽穴上。眼前陣陣發黑。

我幻想中那個坐在電腦前輕鬆數錢、陽光海灘的淘寶店主人生,在現實麵前,竟是如此猙獰、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而我那被我嫌棄、被我視為平庸的穩定工作,反而成了……避風港

不……這……這不可能……

我失神地喃喃自語,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

巨大的認知衝擊讓我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我下意識地扶住冰冷的床頭櫃,冰涼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卻絲毫無法冷卻我腦子裡翻騰的混亂風暴。

還有一張!還有最後一張!

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急於驗證某種可怕的猜想,我顫抖得更加厲害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猛地展開了第三張紙!紙張發出不堪重負的嗤啦聲。

【林遠人生計劃(三)-2017

年執行】

核心目標:押注新興領域,博取超高收益。

執行節點:

1.2017



1

月前:深入研究區塊鏈及加密貨幣(位元幣為主),形成清晰認知。

2.2017



2-3

月:*說服林遠,將其可動用資金(約

8

萬)及部分可承受風險借貸(總計約

15

萬),於相對低位(約

1000

美元/BTC)全倉買入位元幣。

3.後續:設定目標止盈點(如

20000

美元),嚴格紀律,目標達成即套現離場。預期收益:10-20

倍。

位元幣!2017

年!全倉買入!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像一道狂暴的閃電,瞬間撕裂了我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

2017

年!那個位元幣如同火箭般躥升的瘋狂年份!

我身邊確實有人靠著它一夜暴富!

而我呢我那時在乾嘛

我在股市裡小心翼翼地做波段,賺著仨瓜倆棗,還沾沾自喜!

當位元幣突破一萬、兩萬、甚至逼近兩萬美元大關的新聞鋪天蓋地時,那種如同百爪撓心、深入骨髓的悔恨和我早知道的呐喊,幾乎將我吞噬!

多少個夜晚,我輾轉反側,計算著如果當時拿出全部身家、甚至借點錢投入進去,現在會是怎樣的光景……

我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最後審判般的心情,目光死死地、一寸寸地移向紙張的最下方。

那片代表著殘酷真相的空白處。

暗紅色的字跡,再一次,如同淋漓的鮮血,刺目地映入我的眼簾:

執行結果:失敗。

備註:2017



9



4

日,中國央行等七部委聯合釋出《關於防範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定性

ICO

為非法,要求關停交易平台。位元幣價格當日暴跌近

30%,市場恐慌蔓延。目標交易所(某境外平台)一週後宣佈遭黑客攻擊,用戶資產被盜,損失慘重(包括目標賬戶)。林遠投入的

15

萬本金及預期收益,清零。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

我再也支撐不住,雙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

劇烈的疼痛從膝蓋骨直衝腦門,卻遠不及心臟被瞬間捏爆、碾碎的那種劇痛。

手裡那三張輕飄飄的紙,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手指痙攣,再也拿捏不住,散落在地。

清零……被盜……清零……

我失神地重複著這兩個字眼,聲音嘶啞,如同夢囈。

眼前一片模糊,天旋地轉。

監護儀規律的嘀嘀聲被無限放大,變成了催命的鼓點。

原來……原來如此。

我幻想過無數次、渴望了無數次、也悔恨了無數次的正確選擇,那三條金光閃閃的早知道的康莊大道,在老陳這冰冷的、遲來的執行報告麵前,竟然每一條……每一條都通往同一個結局——毀滅!

買房爛尾,血本無歸!

開淘寶惡性競爭,負債累累!

買位元幣遭遇黑客,清零退場!

冇有一條路通向那個想象中的千萬身家和人上人!

冇有一條!每一條看似金光閃閃的早知道,其儘頭都是懸崖峭壁,是萬丈深淵!

而我,這個十年來自怨自艾、沉浸在悔恨中的傻瓜,竟然一直在對著這三條絕路,痛哭流涕自己當初為什麼冇有跳下去!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間攫住了我。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床沿,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十年來的悔恨、不甘、自我懷疑、對命運的控訴……所有構建我精神世界的基石,在這一刻,被這三張發黃的紙,轟然擊得粉碎!

隻剩下一片狼藉的廢墟和徹骨的茫然。

我到底……該後悔什麼

我又能……早知道什麼

我像個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破布娃娃,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金屬床沿。

散落在地上的三張紙,那些刺目的暗紅色備註,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反覆紮刺著我的神經。

十年構築的悔恨高塔轟然倒塌,廢墟之上,瀰漫著令人窒息的茫然和徹骨的冰涼。

原來所有的早知道,都指向同一個懸崖

那我這十年,到底在痛悔什麼又該痛悔什麼

一片死寂的空白籠罩著我。

監護儀單調的嘀嘀聲,此刻聽起來遙遠得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就在這時,一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吸氣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猛地一顫,從自我崩塌的廢墟中驚醒,下意識地抬起頭。

病床上,老陳不知何時睜大了眼睛。

那深陷的眼窩裡,渾濁的眸子此刻竟亮得驚人,像兩簇在灰燼中頑強燃燒的、最後的火焰。

那光芒穿透了病痛的陰霾,直直地刺向我,帶著一種沉重得讓人心碎的力量。

氧氣麵罩下,他枯槁的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喉嚨裡發出艱難的、拉風箱般的聲音。

他那隻一直被我下意識緊緊攥著的手——那隻枯瘦、冰涼、幾乎冇有多少生氣的手——突然間,爆發出了一股難以想象的、近乎迴光返照般的力氣!

那力量是如此巨大、如此執拗,帶著一種傾儘生命最後的熾熱!

像燒紅的鐵鉗,猛地攥緊了我的手!

滾燙的體溫,從他冰涼的掌心洶湧而出,瞬間灼痛了我的皮膚,沿著我的手臂,一路燙進我的心臟!

我痛得悶哼一聲,卻不敢、也無力掙脫。

隻能驚恐地、被動地承受著這生命最後時刻的緊握,感受著那驚人的、滾燙的溫度。

他的嘴唇在氧氣麵罩下劇烈地翕動,每一次開合都耗儘了他殘存的生命力。

渾濁的眼珠死死鎖住我的眼睛,那裡麵翻湧著千言萬語,最終,化為幾個破碎的、卻重若千鈞的氣音,艱難地擠過喉嚨的阻礙:

遠……子……

他停頓了一下,胸膛劇烈起伏,彷彿在積蓄最後的力量。

監護儀的嘀嘀聲變得尖銳急促。

……這些年……

他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在刀尖上滾過,你總說……『早知道』……

我的心像是被那隻滾燙的手狠狠攥住,提到了嗓子眼。

……可人生啊……

他渾濁的眼珠裡,那最後的光芒驟然變得無比銳利、無比清澈,彷彿洞穿了世間所有的迷霧,……真正的容錯率……

他死死地盯著我,那目光像穿透了我的皮肉,直抵靈魂深處。

攥著我的手,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再次狠狠一緊!那滾燙的溫度幾乎要烙進我的骨髓!

……是時間……本身!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用儘了胸腔裡最後一絲氣息!

那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震耳欲聾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它……允許你……錯過一千次……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氣息卻越來越微弱,目光開始渙散,但那穿透靈魂的力量卻絲毫未減,……隻要——

他猛地吸進一口氣,彷彿要抓住這世間最後的依托。

那隻緊攥著我的、滾燙的手,傳遞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托付。

他渙散的目光,奇蹟般地再次凝聚,死死地、帶著無儘囑托地釘在我臉上,用儘生命最後一點力氣,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最後的箴言:

——你……還冇……停下……向前……走!

最後一個走字,輕若鴻毛,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我一片空白的腦海深處!

話音落下的瞬間,老陳眼中那最後的光芒,如同燃儘的燭火,倏然熄滅。

緊握著我的那隻滾燙的手,那如同鐵鉗般的力量,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

隻剩下一種空蕩蕩的、失去所有支撐的冰涼,軟軟地垂落下來,搭在我的掌心。

嘀——————

心電監護儀上,那條代表著生命律動的綠色曲線,在發出一聲尖銳刺耳、拖長了的長鳴後,猛地拉成了一條冰冷、筆直的直線。

螢幕上所有的數字瞬間歸零。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病房裡,隻剩下那一聲尖銳、單調、宣判著生命終結的長鳴,在死寂的空氣中反覆迴盪,撞擊著牆壁,也狠狠撞擊著我麻木的靈魂。

那隻剛剛還滾燙如火、緊握著我、傳遞著生命最後囑托的手,此刻正無力地、冰涼地搭在我的掌心。

那溫度流逝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快到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生命從這具軀殼裡抽離的軌跡。

老陳!!!

身後,師母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爆發出來,瞬間淹冇了那尖銳的儀器長鳴。

她踉蹌著撲到床邊,枯瘦的手顫抖著撫上老陳已然失去溫度的臉龐,整個人癱軟下去,哭聲淒厲絕望,像失去了整個世界。

而我。

我依舊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床沿。

師母悲慟欲絕的哭聲,那刺耳的監護儀長鳴,彷彿都隔著一層厚厚的、透明的玻璃。

它們存在,卻又無比遙遠。

(五)

我的世界裡,隻剩下那隻迅速冰涼下去的手,和耳邊反覆轟鳴、如同洪鐘大呂般震盪不息的那句話:

真正的容錯率,是時間本身!它允許你錯過一千次,隻要——你還冇停下向前走!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十年悔恨構築的廢墟上,將那些殘垣斷壁徹底碾成齏粉!

又像一把鋒利無比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我自以為是的早知道的膿瘡,露出了下麵血淋淋的、從未正視過的真相!

我痛悔的,從來不是某個具體的選擇。

我恐懼的,是選擇之後可能承擔的失敗後果!

我用早知道的幻想,為自己編織了一個逃避現實的避風港,一個可以永遠不必麵對嘗試後可能依舊失敗這一終極恐懼的藉口!

老陳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用這三份染血的失敗報告,用一個時間的答案,無情地撕碎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偽裝!

原來,容錯的不是某個特定的機會,不是那條看似完美的正確道路。

容錯的,是這奔流不息、永不停歇的時間長河本身!

它沖刷掉錯誤的痕跡,它帶來新的河床,它允許你跌倒、迷失、錯過無數次岔路,隻要你還活著,隻要你還冇有放棄邁出下一步的勇氣,它就永遠為你敞開新的可能!

錯過的,從來不是那套房子,那個淘寶店,那些位元幣。

錯過的,是每一次跌倒後,重新爬起來的勇氣!

是每一次失敗後,從中汲取力量、調整方向、繼續前行的決心!

巨大的震撼和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麻木和茫然。

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決堤般順著我的臉頰瘋狂滾落。

這一次,不再是自怨自艾的悔恨之淚,不再是顧影自憐的委屈之淚。

這是被徹底擊碎後,從廢墟中看到廣闊天空的震撼之淚!

是十年心魔一朝破除的狂喜與悲慟交織之淚!

是靈魂被狠狠洗滌、被賦予新生力量的滾燙之淚!

我猛地俯下身,額頭重重地、虔誠地抵在老陳那隻已經冰涼的手上。

溫熱的淚水滴落在他枯槁的手背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而無法控製地顫抖著,喉嚨裡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

陳哥……我懂了……我懂了……

我一遍遍地、含糊不清地呢喃著,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向前走……我會走……我會一直……走下去……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厚重的雲層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縷金紅色的夕陽餘暉,如同熔化的黃金,頑強地穿透了玻璃幕牆,斜斜地照射進來。

它首先照亮了散落在地上的那三張泛黃的

A4

紙。

紙上那些黑色的計劃、刺目的暗紅色備註,在夕陽的映照下,彷彿燃燒了起來,跳動著一種奇異的光澤。

然後,那光芒向上蔓延,溫柔地籠罩了病床上老陳安詳的、如同沉睡般的遺容,也照亮了我跪在床邊、淚流滿麵卻眼神灼灼的臉。

光與影,生與死,冰冷的現實與滾燙的希望,在這間瀰漫著消毒水和悲傷氣息的病房裡,在這夕陽熔金的時刻,形成了一種奇異的、震撼人心的平衡。

監護儀那尖銳的長鳴終於被醫護人員按停。

世界陷入一種肅穆的寂靜。

師母悲慟的哭聲也漸漸變成了壓抑的抽泣。

我緩緩地、無比珍重地抬起老陳那隻冰涼的手,輕輕放回到潔白的被單上。

然後,我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鄭重,拂過地上那三張被夕陽點燃的紙。

粗糙的紙麵摩擦著指腹,彷彿還殘留著老陳書寫它們時的溫度與力量。

我一張一張地將它們撿起,小心地撫平上麵的摺痕,動作輕柔得像對待稀世珍寶。

最後,我將這三張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紙,仔仔細細地、對摺整齊,如同收起一份關乎生命的遺囑,鄭重地放進了自己貼身的口袋裡。

紙張貼著心臟的位置,傳來一種奇異的溫熱感。

做完這一切,我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空氣中依舊瀰漫著消毒水和眼淚的味道,但吸入肺腑,卻彷彿多了一絲雨後初霽的清新。

我撐著冰冷的地板,有些踉蹌地站起身。

膝蓋因為之前的撞擊和長久的跪坐而刺痛,但這痛楚此刻卻如此真實,如此……充滿力量。

我最後看了一眼病床上安詳的老陳。夕陽的金輝給他蠟黃的臉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邊,那深鎖的眉頭似乎也舒展開了。

我對著他,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彎得很低,額頭幾乎要觸碰到膝蓋。

然後,我直起身,轉向癱坐在椅子上、悲痛欲絕的師母。

她的肩膀還在無助地聳動,整個人像一片在秋風中凋零的枯葉。

我走到她身邊,蹲下身,伸出手,輕輕覆蓋在她冰冷顫抖的手背上。

師母,我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穩和力量,陳哥……走了。但他的話,我記住了。

我頓了頓,感受著口袋裡那三張紙的存在感,這裡……交給我。您……節哀。

師母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紅腫的眼睛茫然地看著我,似乎冇完全理解我的話,又似乎在我眼中看到了某種讓她陌生的、卻又莫名安心的東西。

她隻是下意識地,微微點了點頭。

我冇有再多說。

轉身,邁步。

腳步踏在冰冷光潔的地板上,發出清晰而堅定的迴響。

推開那扇隔絕了生死的監護室大門。

外麵走廊的光線有些刺眼。

慘白的熒光燈下,消毒水的味道依舊濃烈。

但當我一步步向前走去,那沉重的、絕望的濕冷感,如同退潮般從我身上剝離。

口袋裡的三張紙,隨著我的步伐,發出極其輕微的沙沙聲。

那聲音像種子破土,像春蠶食桑,細微卻充滿不可阻擋的生命力。

穿過長長的、瀰漫著藥水味的走廊,推開醫院沉重的玻璃大門。

雨後清冽的空氣撲麵而來,帶著泥土和草木的芬芳,猛地灌入我的肺腑。

我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激著鼻腔,帶來一種新生的刺痛感。

夜幕低垂,城市的霓虹已然亮起。

萬家燈火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投下長長的、流動的倒影。

車流如織,鳴笛聲、引擎聲交織成城市夜晚特有的喧囂背景音。

一切似乎都和來時一樣,又似乎截然不同。

我站在醫院門口濕漉漉的台階上,抬頭望向夜空。

厚重的雨雲已經散開大半,露出墨藍色的天幕,幾顆疏朗的星辰在遙遠的城市燈火之上,閃爍著微弱卻恒久的光芒。

真正的容錯率,是時間本身。

它允許你錯過一千次。

隻要——

你還冇停下向前走。

老陳最後的話語,如同星辰,在我心中無聲地燃燒。

我抬手,抹去臉上殘餘的冰涼淚痕。

指尖觸及皮膚,能感受到一種灼熱的溫度,那是淚水流過的痕跡,也是心中重新燃起的火焰的溫度。

然後,我邁開腳步。

皮鞋踏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發出沉穩而清晰的嗒、嗒聲。

這聲音融入城市的喧囂,並不突出,卻異常堅定。

我彙入下班的人流,方嚮明確。

不是回家。

那個曾經用來舔舐傷口、自怨自艾的巢穴,已經失去了意義。

而是走向燈火更密集、更明亮的城市深處。

走向那個明天太陽照常升起的地方。

走向那個允許跌倒一千次、但隻要爬起來就永遠不算輸的未來。

每一步落下,都彷彿踩在時間的鼓點上。

口袋裡的三張紙,隨著步伐輕輕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老陳低沉而欣慰的笑聲,又像是時間本身奔流不息的迴響。

路燈的光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向未知的前方。

那影子不再佝僂,不再迷茫,它被拉長,被燈光賦予了一種近乎頂天立地的輪廓,筆直地刺向霓虹閃爍的、充滿無限可能的城市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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