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良緣 第235章 帝心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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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話音落定,殿內一時鴉雀無聲。
皇帝那沉沉的靜默,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將她方纔因得意而飛揚的心思瞬間澆滅,眼底那點雀躍退得乾乾淨淨,隻餘下幾分難掩的忐忑。
良久,帝王緩緩側過臉,目光落在她身上,唇邊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語調平淡卻字字如針:“貴妃如今,倒是越發深諳借刀殺人的伎倆了。”
“噗通”一聲,貴妃心頭似有重物墜下,臉色霎時褪儘血色,白得如上好的宣紙。
方纔伸出去欲遞核桃的手僵在半空,彷彿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半晌才抖著收回來,眼皮不受控製地跳了兩跳,嘴角費力地扯出一抹牽強的笑,聲音細若蚊蚋:“陛下這話……臣妾竟有些聽不懂了。臣妾所作所為,不過是一心為陛下著想罷了……”
皇帝卻伸出手來,在她僵硬如木雕的麵色下,指腹輕輕按了按她的嘴角,聲線低啞如磨過玉的砂紙,卻又字字清晰入耳:“朕還記得,貴妃年輕時是何等嬌憨爛漫,那時怎會想到,你竟也有這般精於算計的一日?”
貴妃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住了,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任憑她如何掙紮,都吐不出半個字來。
直到皇帝的指腹在她唇角又摩挲了兩下,帶著微涼的觸感,她才猛地回過神,像是抽搐般,勉強擠出一個笑來,隻是那眼底濃得化不開的驚懼,卻如何也藏不住,直直地撞入帝王眼中。
“朕說過,能給你們母子的,朕斷不會食言。”皇帝收回手,指尖在扶手上輕輕叩著,那聲音在殿內格外清晰,“但你也該知曉,什麼事做得,什麼事做不得。皇後掌管六宮,你協理宮務,這後宮交由你們打理,朕原是放心的。隻是你該記得,朕最見不得那些醃臢齷齪事。”
他頓了頓,抬眼看向貴妃,目光深邃如寒潭:“倘若有朝一日,朕發現這後宮的烏煙瘴氣,竟是出自枕邊人之手……貴妃你說,是國法重要,還是私情重要?”
貴妃隻覺得眼皮跳得愈發厲害,心臟像是被一隻手攥緊,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她猛地站起身,屏著氣息望著皇帝,嘴唇翕動了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原以為,這些年帝王專寵年輕嬪妃,年紀漸長後更是獨斷專行,或許早已昏聵。這些年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做的那些事,何曾被這般當麵揭穿過?
他到底是何時知道的?還是說……他其實一直都知道,隻是從未點破?
這個念頭升起,貴妃隻覺得背後沁出一層冷汗,連帶著四肢都泛起寒意。
“臣妾知罪!”
見她這副模樣,不過三言兩語便亂了方寸,帝王眼底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棄。這點微末手段,這等淺薄城府,竟也敢算計當朝太子?一介婦人,實在可笑。
“朕還以為,你早就該明白。”他冷哼一聲,語氣裡滿是不耐,“這皇宮之中,朕要你做什麼,你才能做什麼。何時輪到你憑著一己揣測,就敢私自行事了?你當那陸家是病虎,隨意便能上去踩上一腳麼?”
貴妃死死咬著下唇,胸口劇烈起伏,強忍著喉頭的哽咽,眼底翻湧著委屈與難以言喻的羞辱,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敢落下。
“陸家百年根基,便是朕,也不敢說有十足把握能一腳將其踩死。”皇帝的聲音沉了幾分,帶著徹骨的寒意,“你如今倒好,明目張膽就要構陷陸家女眷——你是生怕外人抓不住懷王的把柄麼?朕的懷王素來謹慎多才,偏生有你這般魯莽行事的生母!”
那話語裡的失望,如針般刺進貴妃耳中,聽得她渾身發顫,心驚膽戰。
皇帝起身時,龍袍下襬掃過地麵,帶起一陣冷風,隻丟下一句:“不管你今日安排了什麼人手,即刻叫他們退下。如今就想攪得天翻地覆,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冇有收拾殘局的本事!”
龍靴踏過金磚的聲響漸遠,貴妃雙腿一軟,慌忙抓住身旁的鳳椅扶手才勉強坐穩,胸口起伏得如同驚濤駭浪,眼底滿是震怖——她竟有些看不懂眼前這位帝王了。
怔忡半晌,她猛地攥緊拳,指甲掐進掌心,啞聲吩咐:“去,把懷王給本宮叫來!”
……
皇帝步出關雎宮,凜冽的寒風捲著雪沫子撲麵而來,他立在宮道中央,望著漫天飛雪將朱牆琉璃瓦染成一片皚皚。
簷角的瑞獸在積雪下隱去鋒芒,倒添了幾分溫順,恍惚間,竟將他的思緒牽回了數十年前。
那時他還是個不起眼的皇子,羽翼未豐,在兄弟環伺的深宮裡如履薄冰。
好不容易分了府邸,便常換上粗布衣衫溜出府去,在市井間聽書飲酒,看遍聖京風月。
那時的他從冇想過爭什麼儲位,隻盼著能安穩度日。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幾位兄弟視他為眼中釘,明槍暗箭從未停歇。數次暗殺都被他僥倖躲過,直到那年觀音山一行,纔算真正撞上了命運的轉折。
那日春和景明,他獨身登山賞景,卻不想又遇刺客伏擊。刀劍相向之際,一道身影疾馳而來,銀槍挽起寒芒,幾下便擊退了刺客——正是時任禁軍副統領的陸長榮。
而就在陸長榮身後,他看見了站在陸長風身邊的雲亓柔。
彼時她不過及笄之年,一身月白襦裙襯得身姿窈窕,烏髮鬆鬆挽著,幾縷碎髮垂在頰邊,被山風輕輕吹動。
手裡提著的食盒墜著流蘇,隨著腳步輕輕晃盪,見他望過來,那雙杏眼先是一驚,隨即微微屈膝行禮,眼波流轉間,帶著未經世事的澄澈與羞怯,宛如山間初綻的玉蘭,清麗得讓周遭的春光都失了顏色。
其實那並非初見。早年間宮宴之上,他曾遠遠見過她隨雲夫人入宮,隻是那時她尚是垂髫女童,如今卻已長成這般動人模樣。唯獨這一次,是在遠離宮廷的山野間,他褪去皇子身份,她也無拘無束,纔有了這般近距離的對視。
寒風捲著雪片落在肩頭,皇帝抬手拂去,眼底的暖意漸漸淡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沉凝。
皇帝立於雪中,睫毛上凝了層細雪,冰涼的觸感卻抵不過心底翻湧的澀意。
他暗忖:人這一生,大抵都困在年少時求而不得的執念裡。如今他富有四海,後宮佳麗三千,環肥燕瘦各有風姿,可每逢夢迴,那觀音山上的驚鴻一瞥總在眼前晃盪,讓他忍不住生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這惆悵在歲月裡發酵,混著積年的怨懟,漸漸成了心底解不開的魔怔。
他恨老太師。當年若非那老東西從中作梗,他怎會娶了個出身寒微、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髮妻?
那老狐狸轉頭就給自己兒子尋了門閥貴女,琴瑟和鳴羨煞旁人。他更恨陸長風——憑什麼他生來就順風順水,家世顯赫不說,連婚事都那般順遂,娶了雲家嫡女,郎才女貌,傳為京城佳話。
他是九五之尊,坐擁天下,卻連一樁稱心意的婚事都求不得;陸家不過是臣子,憑什麼事事圓滿?
皇帝閉了閉眼,一片雪花落在眼瞼上,瞬息便融成了水,冰涼刺骨,像是要鑽進心底去。
“不甘啊……”
兩個字在心底重重劃過,帶著近乎猙獰的執念,在這漫天風雪裡,無聲地迴盪。他緩緩睜開眼,眸中那點悵惘早已褪去,隻剩下冰封般的冷硬,轉身朝著坤寧宮走去,龍袍掃過雪地,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如同他心頭那些無法抹平的溝壑。
年少時處處受製,縱有雄心也難儘情舒展,連幾分微末**都要藏著掖著。可如今呢?他是這天下說一不二的主,還有什麼是他不能做、不敢做的?當了這許多年帝王,若連心頭想要的東西都要瞻前顧後,那纔是真的無能!
如今他想做什麼,便要做成;想要什麼,便要攥在掌心!
念及此,皇帝眼底陡然迸出厲色,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劍,直直射向坤寧宮的方向。那深處翻湧的,是毫不掩飾的**,是睥睨一切的霸道。
到了坤寧宮外,他未讓人通報,抬腳便往偏殿闖去。那步伐又快又急,帶著不容置喙的果決,身後的老太監見狀,嚇得心頭一緊,忙不迭追上去,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咬著牙提醒:“陛下!今日陸夫人帶著陸姑娘進宮了,估摸著皇後孃娘正留她們在偏殿歇晌呢!”
這話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裡麵有外眷,您這貿然闖進去,怕是不妥啊!
皇帝腳步微頓,轉眸看了老太監一眼,唇邊竟勾起一抹極淡的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反倒添了幾分莫測的冷意。下一刻,他的步子不僅冇停,反倒更快了,龍靴踏在金磚上,發出沉穩而急促的聲響,像是在宣告著什麼不可逆轉的決意。
而此時,得到訊息的皇後急忙出來,在廊角處,撞上了皇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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