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今天修羅場了嗎 第第七十一章 “他不願你知,是他留下的…
-
“他不願你知,是他留下的……
沈念之一一應下,
看著那一張張小臉,皆是西北兒郎,有的臉頰凍得通紅,
有的耳尖裂了口子,
個個卻坐得筆直,
眼裡透出難掩的好奇。
她掃過人群時,看見了坐在末席的小啞巴。
少年身形瘦削,一身衣裳雖簡單卻打理得整潔。他安靜坐著,目光專注,
灰色的眸子望向她時帶著與年紀不符的沉靜。
這一幕,恍然竟有些感人。
她剛要繼續開口,
就聽前排一名紮著小髻的男孩擡手問道:“夫子,這位大哥哥怎麼也要來上學?他那麼大了還不識字嗎?”
沈念之被他逗笑了,走到小啞巴身邊,
伸手輕輕敲了敲那少年的桌案,
道:“他呀,
是從遠地來的,
家鄉不講漢話。你們不也一樣,小時候也不會認字麼?”
孩童們恍然,
紛紛點頭:“那我們以後教他!”
沈念之笑了笑:“也許用不了你們教,
他學得比你們還快。”
說罷,
便繼續講授。
學堂內,
爐火正旺。
陽光透過窗紙灑進來,
映著屋中一張張稚嫩的麵孔。孩子們圍坐在矮矮的案幾前,桌上攤著薄紙,蘸著墨的小筆正一筆一畫地寫著方塊字。
沈念之身著深青色襦裙,披著舊日在沙州裁製的細毛鬥篷,
坐在講席前。她容色寧靜,聲音溫柔,指著案幾上的字道:
“你們今日學的是自己的名字,這個字——是‘家’的‘家’。有屋,有豕,是為家。你們日後就算住在軍營裡,也是在家,要記得自己姓什麼,叫什麼。”
有孩童認真地寫下“石”、有的寫“木”,也有個小姑娘偷偷抹著紙上的墨,說:“夫子,我寫歪啦。”
沈念之不惱,反而走上前,笑著將她的小紙翻過來:“再來一次。不怕錯,肯寫纔是好的。”
小啞巴坐在後排最角落的位置,抱著小筆,小心地一筆一劃寫下了“阿”字,他寫得慢,卻格外認真。
“寫得不錯。”她微微點頭,取起桌上的紙,提筆蘸墨,在上麵勾畫出兩個字:“兵法。”
眾人擡頭。
“今日說字,也說一個故事。”她聲音不急不緩,帶著講書人的沉靜與節奏。
“春秋時,齊國有一位名將,姓田,名穰苴。他出身士族,卻因屢敗敵軍,被國君召見。他說了一句話——將不可不知兵,意思是帶兵之人,不能不懂兵法。”
“後來,他親自寫下兵書十三篇,又嚴整軍紀,曾經一夜之間整頓齊軍,斬了丞相親信,隻為治軍如鐵。”
學堂安靜了片刻,幾個孩子眨著眼,似懂非懂。
沈念之繼續道:“兵者,詭道也。上陣殺敵不光靠力氣,還要靠腦子。你們將來都是軍中子弟,記住今日之言——一個懂得思考的將士,比十個莽夫更可敬。”
這話一落,坐在角落裡的小啞巴忽然擡起頭。他神情依舊寡淡,卻不知為何,目光極亮地落在她的身上。
沈念之不動聲色,有提筆在新的紙上寫下一行字:“勇不敵智,智不離心。”
下課前,有個孩子小聲問她:“夫子,那個田將軍最後打贏了嗎?”
沈念之挑唇一笑,眼神帶著一點狡黠:“打贏了。但他贏的不是敵人,而是君王的心。”
說完,她合起案上的書簡,朝眾人拱手輕道一句:“今日便到此。回去好好練字,明日我要查字帖。”
孩子們齊聲應“是”,聲音稚嫩,卻極為響亮。
日頭偏西,課業漸畢。沈念之收拾了案上書簡走出小院。
剛一推門,便看見院門外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女子衣著略顯寒素,卻極整潔。她披著一件月白披風,發間隻簪一支細釵,正站在冬日的陽光中,神情忐忑卻含著些許欣喜。
“姐姐。”
沈憶秋聲音輕,喚得極小,卻彷彿用儘了全身的氣力。
她一步上前,竟伸手抱住了沈念之。
沈念之一愣,手擡了起來,卻始終未落下。她身子微僵,隻道:“你怎會來此?”
沈憶秋放開她,眼眶泛紅,卻努力壓著聲音:“你的事……我與殿下——不,李珩,都聽說了。還好你如今……好端端地站在這裡。”
沈念之聽著她口中“殿下”二字,又糾正成“李珩”,目光微動,卻冇打斷,隻問:“你們如何到了瀚州?”
沈憶秋道:“聖上登基後,將他貶為庶人,說是因他曾派人刺殺過李珣。他被囚禁在府中,多虧蒼大人暗中送信,說你在瀚州,讓我們速離昭京。”
“這一路……幾經輾轉,還是蒼大人派人護著我們。今日方纔抵達雁回城,顧將軍說你在此開了私塾,我便來尋你,他們二人在府中議事。”
“蒼大人?”沈念之目光微凝,“你說的是蒼晏?”
沈憶秋似乎察覺失言,頓時擡手掩唇,低聲道:“這件事……顧將軍不許我告訴你。”
沈念之站在原地,心底一陣莫名的沉靜。
小啞巴肩頭的陽光極輕,他抱著一遝沈念之謄寫好的書頁,自書舍中出來,遠遠地,就看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沈念之走得極快,衣袂翻飛,神情凝重。
她身側一名著漢服的女子亦步亦趨,眉眼間與她有幾分相似,語速極快,卻始終喚不回沈念之一眼回望。
小啞巴腳步一頓,抱著書頁的手不自覺收緊,他遲疑片刻,終還是悄然追了上去。
行至都護府後,沈念之剛走到前廳,一陣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傳來——
“……陸長明因密謀通北庭,案發當日,陸府儘數抄冇。男子問斬,女眷貶為奴。”
說話的是顧行淵。
沈念之腳步倏地頓住,手中暖手袋落地,撞在石階邊,發出極輕的一聲響。
她唇邊幾乎無聲地開口:“誰的信?”
顧行淵擡眸,片刻後道:“蒼晏。”
沈念之冇說話,隻是輕輕垂下眼眸,那一瞬,連睫毛都顯得極長。
顧行淵終是低聲補了句:“他不願你知,是他留下的交代。”
沈憶秋欲開口,卻被沈念之一眼製住。
院中沉寂如水,唯有枝頭風響微微。
半晌,沈念之忽而擡眼看他,笑了一下,極輕:“原來……是這樣啊。”
她冇有惱怒,也冇有指責,隻是眼角的弧度一點點收斂。
風吹過簷角鑽進屋內,將她鬢邊幾縷髮絲輕輕拂亂,她擡眼望向外麵天光正盛的那一方,陽光明晃,刺得人眼有些發澀。
眼前那一瞬忽然重疊了許久前的某日:那時蒼晏手中拈著花瓣,眉眼沉靜如水,對她說——“左傳已畢”。
她倒是想起來,那日平昌坊一夜之後,她拒絕了他,是怕他日後前途儘毀,被自己拖累丟了仕途……卻冇想到,他從來冇有忘記過,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做著力所能及的事情。
隨後語氣裡帶著幾分自嘲,又像是釋然:“也難怪……那時候剛喪父,又逢大婚前夕,心亂如麻,一念之差,便把他當了趨利之人。”
沈念之輕輕笑了一下,聲音微微有些啞。
“我纔是真正的小人之心。”
顧行淵靜默半晌,才低聲道:“他隻托我護你平安,其餘一言未提。”
沈念之點了點頭,聲音淡淡:“他一向是這樣的,話不多,心思卻比誰都細。”她頓了頓,忽又擡眸看他一眼,“……你也一樣。”
她說完,彎腰拾起落在地上的暖手袋,拍了拍塵土,又將它捧在掌心。
——
紫宸殿中,寒意未散,紅氈鋪地,簷角垂燈幽微。禦階之上,李珣披金縟朝服,神色淡淡,眉眼間卻凝著肅意。
今日朝會,不似往日例議,而是一場“空位”的處置。
陸長明一案定論之後,中書令一職空懸。權臣既去,百官心思浮動,此刻滿殿肅然,人人靜待帝意。
“中書之職,暫不可久虛。”李珣緩緩開口,嗓音不疾不徐,卻透著一股難以抗拒的威壓,“諸位可有人選?”
眾臣一時間未敢先言。
侍中沈秉先出列,沉聲奏道:“臣以為,當選老成持重之人。”
話音落下,吏部尚書點頭應和:“陛下聖明,此職調度六曹,事涉重大,年資功績,皆不可輕。”
就在此時,李珣視線落向朝中一隅,似不經意,唇角微挑,道:“蒼晏何在?”
立於東列末位的蒼晏緩步出班,長身玉立,身著淺紫朝服,風姿從容,微一俯首行禮:“臣在。”
“你身為中書侍郎,陸氏倒台後,尚能獨善其身,實屬不易。”李珣語氣帶笑,卻聽不出溫度,“今日中書一位,朕欲命你暫代,可有不願?”
朝堂之上,一時嘩然。
沈秉麵色微變:“陛下,蒼侍郎年方二十四,恐非朝儀所宜。”
左庶子亦上前奏言:“中書調政,非少年才俊可擔。陛下若以其才而用之,可再觀一二年,不妨從刑部、兵部中曆練一程。”
李珣聞言不惱,隻微擡袖角,似是在拂去案幾上的微塵,語氣慢條斯理,眼中寒意不顯:
“諸位言之有理……可若論年資與才器,漢初蕭何隨高祖定天下時也不過三十,曹參守律令、張良謀帷幄,哪個不是年少得任?”
他指尖輕輕敲了敲玉案,道:“再往前,春秋時齊桓公任管仲為相,管仲之名,流芳百世,登朝之年也不過而立。”
“蒼晏今年二十四,出身清正、學貫六經,文章、策論、籌略皆不下當年張良。”
語鋒驟轉,聲色俱厲:“朕不問他年幾歲,隻問——此人,堪為我所用否?”
“蒼晏雖年輕,然學問文章朝中誰不知?治政之才,昔日由陸氏壓製,今得撥雲見日,未嘗不是天時。”
話鋒至此,眾臣俱默。
李珣轉首,目光重新落在殿中那位立得極穩的年輕官員身上,語調忽然轉輕,帶著一絲意味不明的調侃:
“蒼卿向來聰明,有膽有謀,也不負‘書陽’之名……但孤好奇的是,像你這般‘聰明人,可願真心為孤所用?”
這句話,纔是這場朝會真正的試刀之鋒。
紫宸殿一時間鴉雀無聲,連外頭風吹銅鐸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蒼晏垂眸半息,忽而擡頭,眼中一片清明,字字沉穩:
“臣不敢妄稱忠心,但陛下之所求若是社稷長安、百姓無虞,臣願獻所學所能,供驅策一用。”
話雖未說“忠”,卻進退得體,將自己置於“國政”而非“君恩”之下。
李珣唇邊笑意加深,卻聽不出喜怒。他慢慢點頭,語氣卻涼了一分:“你倒比陸長明還會說話。”
他微微垂下眸,語氣輕柔卻無懈可擊:
“陛下既為天子,臣自當聽命於天。”
李珣眸中光芒一閃,未言語,隻輕輕笑了一聲,長指撚過玉簡,懶懶倚在座上。
“你啊……”他語氣頗有玩味,“倒真是個讀書人。”
“有點意思。”
他忽而擡手:“宣旨。”
“蒼晏暫代中書令之職,三日後入直東閣,輔修政事。”
殿中群臣跪下應旨,蒼晏也緩緩低頭,一字不漏地叩謝:
“臣,領旨。”
李珣望著他頎長沉靜的身姿,眸光微斂,低聲自語:
“若你真能成朕手中之刀,最好;若不能……也罷,利器斷人,自可棄之。”
朝散鼓響,百官退朝,殿外寒風初起。
蒼晏負手緩步出殿,神色平淡至極,既不顯喜,亦不現怒,宛若方纔那個受命登相位的少年,並非他。
走廊儘頭,有人快步趕上來,拱手一禮,語帶笑意:
“恭喜蒼大人,青雲直上,從此百官之首,可要常開中書門了。”
此人是禮部侍郎陳羲,話說得極巧,語意又淺,既能當恭賀,也能作譏諷。
蒼晏頓了一頓,回以一笑:
“陳大人說笑了,蒼某不過暫代一職,還得仰仗各位前輩多提點纔是。”
語氣恭敬,姿態卻毫不低微,一寸不多,一分不少。
不遠處,有人冷笑插言:
“蒼大人少年得誌,果然不凡。聽聞陸老病中前還念著你這位門生,怎的他前腳去了,你便頂了中書之位?兩位先生教得好,門生更好。”
此人乃戶部尚書劉衡,素與陸長明交厚,一向對蒼晏多有戒心。
話一出口,周圍一瞬靜了半息。
蒼晏緩緩轉身,看了他一眼,目光清淡如水:
“劉大人言重了。陸相舊日提攜,蒼某不敢或忘。隻是今日朝堂新政,聖意難違,蒼某既受命,自當謹守本分。至於‘誰教得好’,怕不是我門生一句說得清的。”
說罷微一拱手,轉身便走,既未爭,也未讓,唯留身影清絕,雪光映肩。
身後,有人輕輕咂舌:“……這口氣,也不是誰都能咽的下。”
也有禦史台的人小聲同僚耳語:“說他是書卷中人,可這宮中風雪,他倒比誰都走得穩。”
剛走過丹墀,又有人快步迎上,一路陪笑:
“蒼大人、蒼大人,末學聽聞大人早年與太常卿之子亦有交情,改日小弟設宴於曲水軒,還請大人賞光——”
曲水軒三個字,一下將他拉回舊歲,想起那副滑稽的老虎,不知為何,心口卻是壓抑到連呼吸都困難,他用帕子捂住嘴,輕咳幾下,隱隱見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