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莽新朝 第5章 外戚圖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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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碗底的沉渣在油燈下泛著青黑,趙媼用銀簪一點點挑開,絮絮叨叨的話像簷角漏下的雨,打在我耳鬢。“公子這風寒來得蹊蹺,”
她把濾好的藥汁倒進白瓷碗,粗糲的指腹擦過碗沿的冰裂紋,“前日去給衛尉大人請安,聽見管家說,長安城裡又在傳大將軍要加封地了。”
我靠在引枕上,額前的麻布浸著薄荷水,涼意卻壓不住後頸的酸脹。自蒙學那日被王崇推搡著撞在廊柱上,這風寒就纏上了身,躺在病榻上已有三日。趙媼是打小乳養我的,原主的記憶裡,這老太太的嘴比漿糊還黏,卻總能從她的絮叨裡扒出些有用的碎料。
“大將軍?”
我故意咳了兩聲,讓聲音聽著更虛弱些,“是……
那位掌管虎符的大父?”
“可不是嘛。”
趙媼往藥汁裡兌了勺蜜,瓷勺碰著碗沿叮噹作響,“你大父王鳳如今在朝堂上跺跺腳,連陛下都要掂量三分。前幾日定陶王來朝,還特意去大將軍府送禮,聽說送了三車的明珠呢。”
王鳳。我在心裡默唸這個名字,指尖在錦褥上輕輕劃著。原主的記憶裡,這位大父的臉總是模糊的,隻記得每次宗族宴飲,他坐在上首,銀冠上的珠串晃得人不敢直視。我想起工地上的總包頭,也是這樣,一句話就能定幾百號人的生計。
“那我叔父呢?”
我順著話頭問下去,目光落在帳頂的纏枝蓮紋上
——
那些交錯的枝蔓,倒像張看不見的網。
“你叔父王商?”
趙媼的聲音壓低了些,往門外瞥了眼,“衛尉寺的差事握著宮裡的鑰匙呢。上月長樂宮走水,虧得你叔父調兵及時,不然太夫人的寢殿都要燒著了。”
她往我嘴裡餵了口藥,“說起來,太夫人最疼的就是你叔父,其次……”
她冇說下去,可我懂了。其次大概輪不到我這早逝父親的兒子。原主的記憶突然湧上來:去年冬祭,王商的兒子王崇穿著狐裘,而我身上的棉衣還打著補丁;分年禮時,王崇得了柄玉劍,我隻拿到兩匹粗布。
“前兒去賬房領月錢,”
趙媼換了個話題,手裡的帕子在我額頭按了按,“聽見管事說,長安來的繡娘給王崇公子讓了件蹙金繡的袍子,光金線就用了半斤。”
她歎了口氣,“你父親要是還在……”
父親王曼。這個名字像塊浸了水的棉絮,壓在記憶深處。原主記得他總咳嗽,咳得厲害時會用拳頭捶胸口,竹榻上鋪著的葦蓆總沾著咳出的血。他死的那年,原主才五歲,隻記得母親抱著他的棺木哭,指甲摳得棺沿都掉了漆。
“我爹……
以前也在朝裡當差嗎?”
我輕聲問,藥汁的苦味從舌根漫上來。
“當過羽林郎呢。”
趙媼的眼圈紅了,用袖口抹了抹,“你爹年輕時可俊了,太夫人常說,曼兒要是身子骨好些,定能封侯。可惜……”
她冇再說下去,隻是往爐子裡添了塊炭,火星子濺起來,映得她鬢角的白髮發亮。
炭火劈啪作響,我閉上眼睛。王鳳掌軍權,王商管宮禁,還有三叔王根在將作少府監修宮殿
——
這些資訊碎片在腦子裡碰撞,漸漸拚出個輪廓。這王氏宗族,就像工地上的各個班組,看似分散,實則都攥在幾個人手裡。而這一切的中心,似乎都繞著一個人。
“太夫人……
常唸叨我嗎?”
我猛地想起那個住在長安的老太太,王政君,原主的祖母,如今的皇太後。
趙媼愣了愣,隨即點頭:“太夫人最是念舊。上月還讓人捎信來,問公子的功課。說起來,你爹小時侯,太夫人總把他抱在膝頭,給他剝栗子吃呢。”
她笑了笑,“等公子病好了,去長安給太夫人請安,說不定能得些好東西。”
王政君。我在心裡畫了個圈,把這個名字圈在中間。就像工地上的甲方代表,看似不直接管事,卻能決定工程的走向。
夜深時,趙媼的鼾聲從外間傳來。我悄悄挪到床沿,從枕下摸出半截炭筆
——
這是前日阿福幫我收拾蒙學竹簡時,我偷偷藏起來的。床板是上好的楠木,打磨得光溜溜的,正適合寫字。
藉著月光,我在床板背麵慢慢畫起來。先寫
“王政君”,在周圍畫了個大圈;然後是
“王鳳”,畫條線連過去,旁邊註上
“大將軍”;接著是
“王商”,連線旁寫
“衛尉”;“王根”
則寫著
“將作少府”。最後,在最角落寫下
“王曼”,後麵打了個叉,再往下,是
“王莽”。
炭筆在木頭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我看著這張簡陋的圖譜,突然覺得這不是血緣關係,是張權力地圖。王鳳、王商是占據要地的據點,王政君是總指揮部,而我,像個被遺忘在邊角的哨卡。
風從窗縫鑽進來,吹得油燈的火苗晃了晃。我用炭筆在王政君和自已的名字之間,畫了條細細的線。這條線很輕,像根隨時會斷的蛛絲,可在這張網裡,或許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畫完最後一筆,我把炭筆藏回枕下。掌心全是汗,貼在床板上的皮膚卻覺得涼。我知道,從這一刻起,躺在這張病榻上的不再隻是那個怯生生的孩童,還有個從兩千年後鑽進來的靈魂。
帳外的更夫敲了兩下梆子,夜色深得像潭水。我躺回榻上,聽著自已的心跳聲,和工地上的打樁聲漸漸重合。不管是王鐵根還是王莽,要在這張網裡活下去,總得先看清這網的模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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