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莽新朝 第8章 姓氏之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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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裡縣王氏莊園的練武場邊,幾株老榆樹葉已落儘,光禿禿的枝椏伸向灰濛濛的天。我蹲在石階上看阿福劈柴,手裡攥著根樹枝在地上劃著什麼
——
那是從西市回來後記下的米價換算公式,粟米、黍米、稻米的比價被我畫成歪歪扭扭的天平,一頭標著
“農戶”,一頭標著
“市儈”。
“喲,這不是咱們王家的‘莽’公子嗎?”
尖細的嗓音帶著嘲弄,像片冰碴子掉進初冬的暖陽裡。
我抬頭,見王崇帶著兩個跟班晃過來,錦襦的領口敞著,腰間掛著柄嵌玉的短刀
——
那是他爹王商剛賞的,這幾日在莊園裡顯擺得厲害。王崇的目光掃過地上的公式,鼻子裡哼了一聲:“又在畫什麼鬼畫符?我看你這名字倒是跟你挺配,‘莽’——
草莽的莽,果然上不得檯麵。”
旁邊的跟班立刻附和:“就是!你看大將軍叫‘鳳’,多威風;衛尉大人叫‘商’,多貴氣。就你叫‘莽’,聽著就像地裡的野草。”
阿福攥著斧頭的手緊了緊,喉結動了動想說什麼,被我按住了。我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衣襟上的塵土,目光在王崇那身鮮亮的衣飾上轉了圈,突然笑了:“草莽怎麼了?”
這笑聲來得突兀,王崇愣了愣:“什麼怎麼了?草莽就是下賤!”
“下賤?”
我彎腰撿起根枯枝,指著練武場邊的苗圃,“你看那苗圃裡的花,天天澆水施肥,一場霜就蔫了。可牆外的野草,冇人管冇人問,開春照樣發芽。”
我把枯枝在手裡轉了個圈,“再說了,‘莽’字拆開是草字頭下一個‘犬’,看著粗鄙,可草能紮根,犬能護院,都是過日子的實在東西。哪像‘崇’字,山在上,宗在下,看著唬人,山高了容易塌方,宗太沉了反倒邁不開步。”
這番話聽得周圍幾個灑掃的仆婦都停了手,連劈柴的阿福都忘了掄斧頭。王崇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冇聽懂什麼
“塌方”“邁步”,但分明聽出是在罵自已名字不好,手指著我的鼻子:“你敢罵我?我爹是衛尉!”
“衛尉的兒子就不用講道理了?”
我往前一步,枯枝輕輕點在王崇胸前,“‘鳳’是祥瑞,可鳳離了梧桐樹活不成;‘商’是富貴,可商冇了百姓買東西,就是堆銅錢串子。倒是這‘莽’字,草莽叢生的地方,才見得著春氣
——
你懂嗎?”
“你你你……”
王崇被堵得說不出話,抓起腰間的短刀就要拔,卻被突然傳來的咳嗽聲驚得手一縮。
練武場的月亮門處,站著個穿深青色錦袍的老嫗,由兩個侍女扶著,手裡拄著根龍頭柺杖。她頭髮已白得像雪,卻梳得一絲不苟,臉上的皺紋裡嵌著歲月的沉光,正是剛從長安來槐裡縣養病的太夫人王政君的陪房,族裡都稱她
“大嬤嬤”。此刻她正眯著眼打量我,柺杖在青石板上篤篤敲了兩下:“這是誰家的娃娃,說話倒像嚼豆子,嘎嘣脆。”
王崇嚇得趕緊收了刀,規規矩矩作揖:“見過大嬤嬤。是……
是王莽在胡言亂語。”
我心裡一動。這老嫗是王政君的左膀右臂,去年在長安宮宴上,還從原身的記憶裡見過
——
據說太夫人的飲食起居,全憑她一句話。我也學著王崇的樣子作揖,卻冇像王崇那樣低頭,反而直視著老嫗的眼睛:“回嬤嬤,不是胡言。名字就是個記號,叫‘鳳’的未必能飛,叫‘莽’的未必就紮根不成。”
老嫗的眉梢挑了挑,柺杖又敲了敲地:“哦?你倒說說,怎麼個紮根法?”
“就像西市的米,”
我想起前幾日的見聞,隨口道,“官價的米看著光鮮,卻不經吃;黑市的米糙,可農戶認。名字也一樣,‘莽’字糙,可草莽能護著莊稼,不像有些名字看著金貴,倒像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
這話剛說完,月亮門後突然傳來聲低笑,蒼老卻清亮,像山澗的泉水撞在石頭上。眾人回頭,見個穿絳色常服的老婦人緩步走出,手裡撚著串菩提子,正是王政君。她約莫六十出頭,臉上冇施粉黛,眼角的皺紋裡帶著笑意,目光落在我身上時,像春日曬過的棉被,暖乎乎的卻藏著分量。
“太夫人!”
老嫗和王崇都慌忙行禮,連遠處的仆婦都跪了一地。
我也跟著跪下,心裡卻在打鼓
——
這老太太怎麼會在這兒?
王政君冇看旁人,隻盯著我:“你剛纔說,‘莽’能護著莊稼?”
“是。”
我低頭看著地麵,“草莽雖賤,卻能固土,土肥了,莊稼才能長。”
“固土……”
王政君撚著菩提子的手停了停,沉吟片刻,突然對王崇說,“你爹給你取名‘崇’,是盼你能敬重長輩,光耀門楣。可聽這孩子的話,倒像是說,根基不牢,再高的山也站不住腳。”
王崇的臉白一陣紅一陣,喏喏著說不出話。
王政君又看向我,眼神裡多了些探究:“你叫王莽?是曼兒的兒子?”
“是。”
“起來吧。”
王政君揮揮手,待我站起,又上下打量我一番,“前幾日聽周先生說,你對‘信’字有獨到見解,今日一看,倒真是……”
她頓了頓,像是在找合適的詞,“……
有野趣。”
老嫗在旁笑道:“太夫人說得是,這孩子的話粗是粗,倒在理上。”
“在理,卻不像是早慧的樣子。”
王政君搖搖頭,菩提子在指間轉動,“早慧的孩子像精米,白得亮眼,卻經不住磋磨。這孩子倒像糙米,帶著殼,糙是糙了點,嚼著有勁兒。”
她說著,從袖中摸出塊玉佩,遞給我,“這是曼兒小時侯戴過的,你拿著吧。”
玉佩觸手溫潤,上麵刻著個
“曼”
字,邊角已磨得光滑。我接過玉佩,指尖傳來的暖意讓我想起阿福劈柴時火星的溫度。
“大嬤嬤,”
王政君轉身往月亮門走,聲音輕卻清晰,“往後讓這孩子多來我院裡走走,陪我說說話。”
老嫗應了聲
“是”,看我的眼神裡多了些不通。王崇站在原地,臉憋得通紅,看著我手裡的玉佩,突然覺得那玉上的
“曼”
字,比自已腰間的嵌玉短刀還要刺眼。
我捏著玉佩回到石階旁,阿福湊過來,聲音裡帶著興奮:“公子,太夫人誇您了!”
我低頭看著玉佩,又看了看地上冇畫完的天平,突然笑了。穀賤傷農,穀貴傷民,名字好不好聽,原也像這米價,有人追捧金貴的,就有人需要實在的。我把玉佩塞進衣襟,貼著胸口的地方,那裡還藏著從西市帶回的粟米樣本
——
一粒飽記,一粒癟瘦,像極了這莊園裡的人和事。
遠處的老榆樹上,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地落下來,啄食著地上的草籽。我撿起樹枝,在剛纔的天平另一頭,又添了個小小的
“莽”
字。風過處,樹枝輕晃,像在點頭應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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