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雙影案 第71章 鶴唳風聲
皇帝的賞賜與口諭,如同在淩雲鶴與裴遠周圍劃下了一道無形的圈子。圈子之內,是看似風平浪靜的“休養”與“升遷”;圈子之外,卻是各方勢力交織而成的、愈發濃重的疑雲與暗影。淩雲鶴深居簡出,每日不過讀書、作畫、臨帖,儼然一副奉旨頤養、不同世事的模樣。裴遠則兢兢業業履行著新職司,處理些不甚緊要的卷宗文書,刻意低調,不與同僚過多深交。
然而,一種極其細微卻無法忽視的異樣感,如同初冬的薄冰,悄然蔓延至二人生活的每一個縫隙。淩雲鶴將其稱之為“鶴唳風聲”——並非真聽到鶴鳴,而是源自內心深處對危險的本能預警,是空氣中那絲若有若無的、被嚴密監視的緊繃感。
最先察覺的是裴遠。他身為錦衣衛,對跟蹤與反跟蹤本就敏感。以往下值回直房,或去淩雲鶴寓所,雖也知可能有人留意,但多是例行公事的眼線,步伐、氣息都帶著官樣的刻板。可這幾日,他明顯感覺不同了。
有時是街角那個原本懶洋洋的乞丐,在他經過時,蜷縮的姿態會有一瞬間不自然的僵硬;有時是迎麵而來的貨郎,擔子搖晃的節奏會因他的出現而微不可察地紊亂;甚至有一次,他深夜獨行,清晰地聽到身後不遠不近處,有另一道幾乎融於夜色的腳步聲,他快亦快,他慢亦慢,他驟然拐入小巷,那腳步聲便也戛然而止,彷彿從未存在過。這些跟蹤者,技巧更高,耐心更好,也更……無處不在。裴遠嘗試過幾次突然折返或迂迴,雖能暫時擺脫,但不久後,那種被窺視的感覺便會再度黏上來,如影隨形。
“不是一撥人。”裴遠在一次秘密會麵時,低聲對淩雲鶴說,“手法有差異。有的莽,帶著廠衛特有的那股子蠻橫氣,像是東廠的。有的卻極精,滑不溜手,更擅長利用市井人潮做掩護,像是……西廠的手段。可能,還有第三路,我說不清,但感覺更陰冷,藏得更深。”
淩雲鶴並不意外。他放下手中的書卷,走到窗邊,並未直接向外看,而是借著窗紙的反射,觀察著街對麵那家新開張不久的茶葉鋪。夥計總是過於勤快地擦拭著本就光潔的櫃台,眼神卻時不時地飄向這邊。
“陛下讓我們‘安心靜養’,可有些人,偏偏不想讓我們安心。”淩雲鶴淡淡道,“東廠想從我們身上挖出他們想要的‘線索’,好繼續做文章,壓製西廠。西廠則想掌控我們的動向,既防著我們被東廠利用,也可能想看看我們是否真如表麵這般安分,抑或……另有所圖。”他頓了頓,聲音更低,“至於那可能的第三路……或許,就是我們真正關心的‘朋友’了。”
這種監視,帶來的不僅是行動上的不便,更是一種心理上的巨大壓力。彷彿有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在緩緩收緊,而他們就是網中的遊魚,每一次擺尾,都可能引來更敏銳的關注。
淩雲鶴的應對,是極致的靜。他幾乎不再出門,謝絕一切訪客,連日常采買都由一個可靠的老仆負責,且行蹤固定,毫無異常。他甚至在庭院中顯眼處擺上棋枰,時常獨自對弈,或是臨摹那幅《秋山問道圖》,一坐就是半日,將“寄情山水、忘懷世事”的姿態做得十足。
但這靜,並非消極的等待。他在看似無意義的對弈與臨摹中,頭腦卻在飛速運轉。他將曹敬癸案的所有細節、萬貴妃贈畫時的眼神、皇帝口諭中微妙的暗示、乃至近日感受到的監視力度與方式的不同,都放在心中那無形的棋枰上,反複推演。
他發現,某些原本模糊的線索,在這種高壓下的靜思中,反而變得清晰起來。比如,那幅《西山霧靄圖》中,亭台旁那個模糊的人影,其站立的角度,似乎並非隨意點染,更像是在眺望某個特定的方向。再比如,皇帝那句“清靜去處”,與萬貴妃所贈之畫,指向如此一致,是巧合,還是某種心照不宣的引導?
行動的阻礙是真實的,但思維的觸角,卻可以穿透這些阻礙。淩雲鶴意識到,他們不能坐等“燭龍”再次發動,那樣太被動。他們必須主動創造機會,但必須是在絕對謹慎、不露痕跡的前提下。
一日,裴遠帶來一個訊息:他利用職務之便,翻查近期的宮外人員出入記錄,發現西山幾處皇家苑囿近期並無大規模修繕或皇室遊幸計劃,但有一支隸屬於內官監的小規模物料運輸隊,定於五日後前往西山一處相對偏僻的庫房運送一批陳年木料和石料,理由是例行清點與防火防潮處理。
“這支隊伍人數不多,手續齊全,行程低調。”裴遠眼中閃著光,“或許……是個機會。”
淩雲鶴沉吟良久,指尖在棋枰上輕輕敲擊。風險極大。任何脫離常規的行動,都可能被嚴密監視的眼睛捕捉到。但機會也確實難得,一支官方背景、目的合理的隊伍,是最好的掩護。
“不要急。”淩雲鶴最終道,“我們需要一個更完美的‘理由’。一個即使被人察覺我們與西山產生關聯,也無法深究,甚至覺得合情合理的理由。”
他走到書案前,鋪開宣紙,提筆蘸墨,卻不是作畫,而是開始撰寫一份看似與本案毫無關係的文書——一份關於前朝宮廷建築防火疏漏與改進措施的劄記。他引經據典,結合曹敬癸案中提及的廢殿區域,看似在總結教訓,提出建議。而在劄記的末尾,他“偶然”提及,聽聞西山某處廢棄的皇家彆館,其建築佈局頗有特色,或許對研究前朝宮苑防火理念有所裨益,可惜無緣得見實物雲雲。
“將這份劄記,以你個人的名義,謹慎地呈遞給你的上官,隻說是案後的一些思考,不必強調重要性。”淩雲鶴對裴遠交代道,“看看反應。或許,這會成為一個引子。”
裴遠立刻明白了淩雲鶴的意圖。這不是直接的行動,而是一次投石問路,是在規則的邊緣,巧妙地為自己後續可能的行動鋪墊一個看似合理的學術或公務由頭。
鶴唳風聲,危機四伏。但淩雲鶴與裴遠,一個以極靜應萬變,一個在規則內巧妙試探,如同在懸崖邊行走,每一步都需計算精準。那雙在暗處注視他們的眼睛,或許能看到他們的形跡,卻未必能窺見他們心中那愈發明晰、也愈發堅定的目標。通往西山的路,布滿荊棘與眼線,但他們已經開始,為自己鋪設第一塊看似不起眼的墊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