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627 第110章 求賢若渴,不如造賢成風
求賢若渴,不如造賢成風
乾清宮中。
朱由檢正背著手,站在沙盤之前,不知道正在想些什麼。
“陛下。”高時明輕步走了進來。“結果已經出來了。”
朱由檢緩緩轉身,從沉思中抽離,他點了點頭,接過高時明遞上來的名冊。
就在不久前,他於勇衛營校場,親自接見了奉召入京的九邊精銳。
按照他的旨意,每鎮選派兩名隊官,十名選鋒。
這些人,都必須是親手斬獲過西虜或女真首級的真正勇士。
如今,距離京師較近的宣府、大同、密雲、薊鎮四鎮官兵已經悉數抵達,一共八名隊官,四十名選鋒。
至於更遙遠的遼東、陝西等地,則還需些時日。
朱由檢的目光在名冊上緩緩掃過,上麵沒有一個他所熟悉的名字,但這並不出乎他的意料。
有趣的是,在這四十八人中,竟還有七名“夷丁”。
所謂夷丁,有的是歸降的蒙古人,有些是戰俘,還有的是活不下去前來投軍的牧民。
當然更多的是專門過來中原尋富貴的。
如今的蒙古右翼,王公大臣醉生夢死,戰鬥烈度極低。
所謂勇士,真不一定能比能算賬會管賬的漢人吃香太多。
他們的麵貌看起來與中原人差彆不大,甚至學著漢人蓄起了長發,隻是多數人官話說得還是結結巴巴。
但這不重要。
英雄不問出處,猛獸何分來處?
隻要是能撕碎敵人的爪牙,朕就敢用。
朱由檢親自接見了各位勇士(在重重護衛之下),當場試以弓馬騎射,當場頒賞。
隨後又讓徐應元和高時明監考,加試了文試策論。
結果與他預想的相差無幾。
這批邊軍精銳的武藝確實高出京營一籌,基本都在中賞及以上。
但文采方麵,被那些不通文墨的夷丁拖了後腿,整體上反倒不如京營。
不過,這已經足夠了。
至少說明,那些遠在天邊的軍頭們,對他這位新君還保持著最基本的尊重,沒有拿些老弱病殘來糊弄了事。
“十三名上賞且文考過關者,擢為隊官。其餘人,提為伍長。”
朱由檢將名冊遞還給高時明,聲音平淡無波。
“再傳朕的旨意給兵部,令其從京營中再摘選勇士,補齊缺額。”
如此一來,勇衛營的兵額將擴充到三千七百八十餘人。
“臣遵旨。”高時明躬身領命。
然而,不待他轉身,朱由檢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你再告訴徐應元,這個月底,勇衛營要進行重考。”
“以陣型、武藝、文考三份綜合考量,必須將總人數重新壓回三千之數。”
“所有不合格的,不論是新補入的京營兵,還是剛從九邊來的精銳,一視同仁,原路退回。”
這纔是他真正的目的。
在朱由檢的心中,勇衛營並不僅僅是親軍,它更應該是未來的教導營、軍官速成班。
剛登基時,他根基不穩,不敢大動乾戈,隻能在禦馬監的舊有框架內選人,那些人未必是最好的,卻是在當時情況下相對可靠的。
但現在不同了。
他權勢漸穩,又暫時沒有觸動太大的利益。
正好趁此機會,在軍中掀起一場優勝劣汰的內卷,為自己篩選出真正有用的刀刃。
至於這種新柴堆舊柴的做法,會否導致軍中互相仇恨、不團結?
朱由檢心中隻有冷笑。
軍隊之中,真讓他們鐵板一塊地團結起來,那才叫搞笑了!
那對軍隊本身,對高居其上的君主,都不是什麼好事。
滿桂和趙率教不合?
可以不合,戰場上誰敢違抗軍令,率先潰逃,拿頭來見就是。
大明的刀把子,不能隻對文官鋒利,對武官也要同等鋒利纔是。
朱由檢甚至能夠接受用一到兩場敗戰,來換取軍法的整肅。
大明在他的整頓之下,內功應該會比曆史同期雄厚一些,能夠承受的損耗也更大一些。
高時明一驚,瞬間就意識到這道命令中蘊含的殘酷,他躬身領命,“臣……遵旨。”
朱由檢彷彿沒有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轉而問道:“朕親自點選的曹變蛟等人,還有多久能到京?”
高時明定了定神,恭敬回道:“回陛下,按照時日推算,陛下所點的將官多來自遼東,應該還有五到十日便可抵京。”
“唯有東江的孔有德與陝西的賀人龍路途遙遠,恐怕分彆需要半月到一月半左右。”
“好,朕知道了。”
朱由檢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身走回禦案後坐下。
“將今日的奏疏呈上來吧。”
……
批閱奏疏的流程,朱由檢已經愈發熟稔。
他與高時明之間,甚至形成了一種行雲流水般的默契。
朱由檢寫下一個“√”,高時明便知是“下部照辦”的意思,自會用標準的硃批格式完善。
若是看到有問題的奏疏,朱由檢便會畫上一個“?”。
高時明一開始還不明白這代表什麼意思,問了才明白這代表這奏疏有問題,需要打回重擬。
很快,甲、乙兩級的常規奏疏十一份;內閣與司禮監定級不一的奏疏七份;以及為防兩者串通而特意隨機抽調的丙、丁級奏疏二十份,儘數處理完畢。
朱由檢從桌案一角那堆專門堆放的“京師新政”奏疏中,抽出了一份。
“這份,發回去再讓他改改,儘快貼到宮門外吧,就作為經世公文自炳。
與他人不同,這份卻是沒改過的,屬於,過於空泛,其方案可行與否,全然係於一人之身?”
朱由檢對高時明的敏銳早已習以為常,他讚許地點了點頭。
“你說對了其一。”
“策論具體,條理清晰,確實能讓朕在事前就更好判定其成敗,也能分辨出上奏之人的能力高下。”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悠遠起來。
“但朕更看重的,是另一件事——降低對人才的要求。”
“你想想看,等薛國觀真正把京師的路修完,朕再讓他寫一篇對當初那份策論的複盤。”
“其中詳細寫明,當初的方案裡,哪裡想到了,哪裡沒料到,哪裡做錯了,哪裡又做得極好。”
“有了這樣一份詳儘的複盤,方案就更齊全了。”
“如果後麵再有句,再解句讀,陛下可一句一跟。”
這本是日講的慣例。
卻聽禦座上的皇帝開口了,聲音清朗:“不必如此了。《大學》一篇,不過千餘字,朕已能默背。”
此言一出,眾翰林官微微有些騷動。
朱由檢彷彿沒有看見,繼續說道:“不如就由朕默誦一遍,若有句讀不清之處,再由倪愛卿為朕指出,如何?”
倪元璐一時有些錯愕,下意識地看向了對首的首輔黃立極。
首輔黃立極麵色不動,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倪元璐這才躬身道:“陛下天資聰穎,臣等佩服。那臣便恭聽陛下背誦。”
“好。”朱由檢頷首,“若有不對之處,倪愛卿可即時打斷朕。”
說罷,他便閉上雙眼,開始朗聲背誦。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
清朗的背誦聲在空曠的文華殿中回蕩,吐字清晰,節奏平穩。
在場的翰林官們,無一不是科舉場上千軍萬馬殺出來的精英,默背一篇千餘字的《大學》,對他們而言並非難事。
但此事放在這位久居深宮、傳聞中並無名師教導的皇帝身上,便足以令人驚奇了。
不過,也僅僅是驚奇而已。
齊心孝的喉嚨卻愈發地癢了,彷彿有根羽毛在裡麵輕輕搔刮,讓他坐立難安。
皇帝的背誦聲還在繼續。
“……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
齊心孝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壓低了聲音,短促地“咳”了一聲。
禦座上,皇帝的背誦聲微微一頓,但很快又接了下去。
站在皇帝身側的王祚遠,卻已經投來了刀子般的目光,滿是警告的意味。
齊心孝心中一凜,在這尚有涼意的殿中,硬是憋出了一身冷汗。
他拚命地吞嚥著口水,想要壓下那股瘙癢,可越是緊張,那感覺便越是清晰。
皇帝的背誦已經到了後半段,齊心孝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全部心神都在和自己的喉嚨戰鬥。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
終於,齊心孝再也壓製不住了。
他又輕輕咳了一聲。
這下完了,他的喉嚨彷彿開啟了某個關隘,緊接著便是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怎麼也停不下來。
“咳……咳咳……咳咳咳……”
皇帝的背誦聲戛然而止。
整個文華殿,瞬間落針可聞。
王祚遠勃然大怒,猛地轉身,厲聲喝道:“放肆!何人敢在君前如此失儀!”
齊心孝被這聲怒喝嚇得魂飛魄散,咳嗽聲也奇跡般地止住了。
他臉色慘白,想也不想便拜伏於地,渾身抖如篩糠。
“臣……臣罪該萬死!”
他伏在冰冷的金磚上,心中悔恨、恐懼一時全部湧上心頭。
心中隻剩那句話在回蕩,“——莫要學黃幼玄之事!”
完了,全完了,黃幼玄等來了一個新君,他難道也要再等一個新君嗎?
王祚遠卻看也不看他,隻是轉身向朱由檢下拜請罪:“陛下,此人君前失儀,耽誤日講。臣請先將其斥出大殿,待日講完畢,臣必定回院嚴加申飭!”
殿中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皇帝的發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