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627 第15章 朕的規矩就兩條
朕的規矩就兩條
燭火通明,將新君朱由檢的身影投射在牆壁上,顯得格外高大。
他端坐於禦榻之上,目光平靜地落在下方那個戰戰兢兢的身影上。
王體乾,司禮監秉筆太監,曾經在宮中也是呼風喚雨的人物,此刻卻像一隻受驚的鵪鶉,連頭都不敢抬。
“王體乾。”朱由檢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喜怒。
“奴婢在。”王體乾一個激靈,連忙應道,聲音乾澀。
“朕問你,這天下,如今是個什麼光景?”
又是這個問題!
王體乾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昨日,門前的小太監來回話,新君也是用同樣的問題問了魏忠賢。
魏忠賢的回答,顯然沒能讓這位新君滿意。
現在,這個問題又輪到了自己。
他清晰地感覺自己脖子上的寒毛根根立起。
這是一個決定生死的考驗。
說好話?粉飾太平?那是找死。
可要是說實話……
這大明的天下,千瘡百孔,問題堆積如山,從何說起?又該說到什麼程度?
說得淺了,是敷衍,是欺君。說得深了,會不會觸怒龍顏,引火燒身?
就在王體乾心念電轉,喉頭滾動,正準備撿一些不那麼要命的事情開口時,朱由檢的聲音再次響起。
“慢慢想,想好了再說。”朱由檢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
“昨日,朕也問過魏忠賢。他的答案,朕很不滿意。朕希望,你的答案,能讓朕聽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轟!
王體乾的腦子嗡的一聲,彷彿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
新君這是在告訴他,彆想學著魏忠賢那套和稀泥,也彆想用那些陳詞濫調來糊弄他。
他要聽的,是真話,是猛料!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王體乾的四肢百骸。
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今天這個坎,邁過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邁不過去,魏忠賢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他想到了今日去接管東廠時,那些魏忠賢的舊日下屬,是如何諂媚,又是如何地將魏逆棄之敝履。
他想到了自己在東城那座豪奢的宅邸,想到了從族中過繼而來,傳承香火的兒子。
不能死!
求生的**,壓倒了一切的恐懼和僥幸。
他猛地一咬牙,將心一橫,伏下身子,沉聲道:
“奴婢……遵旨。”
“奴婢以為,當今大明,外有強敵,內有積弊,已是……已是蠹眾木折,隙大牆壞之勢!”
蠹眾而木折,隙大而牆壞——語出商君書·修權。
朱由檢心中讚歎,不愧是內書堂出來的太監高材生,不愧是執掌司禮監七年的大明內相!
這水平和半文盲魏公公一比,實在是太突出了。
話即出口,王體乾已再無退路。
“外患者,建州女真也。奴酋努爾哈赤雖死,其子黃台吉卻更為狡詐強悍。我大明官軍,如今將驕兵惰,早已不複開國之勇,野戰浪戰,十戰九敗,隻能憑堅城大炮,勉力支撐。”
“就在今年,黃台吉揮師東進,攻打朝鮮,朝鮮國王李倧不敵,被迫在江華島簽訂城下之盟,我大明……又失一臂助。長此以往,女真坐大於遼東,西可擾蒙古,東可控朝鮮,南則日日襲擾寧錦,我大明北境,將永無寧日。”
“奴婢愚見,對待女真,斷不可急於求成,當效仿昔日築城推進之策,步步為營,精選將帥,操練士卒,慢慢擠壓其生存之地,或可有轉機。”
朱由檢心中暗暗點頭。
王體乾這番話,雖然依舊沒能看到女真未來席捲蒙古,從西邊叩關的巨大威脅,但已經是到達一個合格的基準線了。
“此為外患。”朱由檢不動聲色,“那內弊呢?”
王體乾定了定神,繼續說道:“內弊者,首在錢糧。天下州縣,錢糧逋欠者,十之七八。朝廷歲入,年年虧空。究其原因,天災固然是一方麵,但更重要的,是吏治敗壞。”
“小民所納之稅,一石之米,層層盤剝,到了朝廷府庫,能剩下三鬥,已是幸事。更多的,都落入了各級官吏的私囊之中。”
“哦?”朱由檢的身體微微前傾,來了興趣,“把這官吏的問題,給朕展開了,好好說說。”
殿中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如果說剛才談論邊事,還隻是“國事”,那麼現在,談論吏治,就是真真切切地在捅馬蜂窩了。
這捅的,是整個大明官僚集團的馬蜂窩!
王體乾的額頭上,剛剛乾涸的冷汗,又一次冒了出來。
他知道,接下來的話,將是真正的刀尖上跳舞。
死就死!他王體乾要死,其他人也彆想活!
就這樣罷,把所有人都拉下水!
“是,陛下。”王體乾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卻異常清晰。
“當今官場,早已形成一派陋規。”
“京官上任,必先舉債,以應酬打點。可既然是舉債為官,又以何為償呢?不過是民脂民膏罷了。”
“再者如追繳貪腐之事,本是肅正朝綱之舉。然奉命之官,必先遣人與被查之官暗通訊息,索要巨額賄賂,而後才敷衍了事。此乃急於求財,而非急於治事!”
“還有廠衛出京辦差,本是代天子巡狩,震懾不法。可如今,每有廠衛出京,必有市井無賴、地痞流氓,重金求為校尉之名,隨行左右,狐假虎威,敲詐勒索。若不是其中有天大的利市,那些無賴又豈會捨得下重金?”
王體乾越說越激動,竟然像是胸中早已有此憤懣一般。
“以官爵為性命,以鑽刺為風俗,以賄賂為交際,以囑托為當然!宦成之日,或垂囊而返,則群相訕笑,以為無能!此風不改,國將不國啊,陛下!”
說完,他重重地一個頭磕在地上,泣不成聲。
朱由檢靜靜地聽著,麵無表情。
直到王體乾哭聲漸歇,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冰冷如鐵:“說得好。那麼,你呢?你王體乾,又貪了多少?”
王體乾渾身劇震,如遭雷擊。
講實話講到這個份上,居然還不夠嗎?
他猛地抬起頭,麵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奴婢……奴婢有罪!”他用儘全身力氣,再次磕下頭去,砰砰作響。
“奴婢願獻上所有家產,隻求陛下開恩,能讓奴婢……乞骸骨,歸鄉養老。”
“你以為,朕是要殺你?”朱由檢歎了口氣。
“奴婢不敢!奴婢罪該萬死!求陛下饒命!”王體乾已經語無倫次,隻是一個勁地磕頭。
“起來吧。”朱由檢的聲音緩和了一些。
他看著這個在自己麵前醜態百出的太監,心中卻沒有半分快意。
王體乾說的這些,他又何嘗不知道?甚至,他知道的,比王體乾說的,還要多,還要深。
“你剛才說的,是吏治。但你還漏了一項,一項比吏治敗壞,危害更甚的積弊。”
王體乾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滿臉茫然。
“是黨爭。”朱由檢一字一頓地說道。
“僅萬曆一朝,朝堂之上,便有齊、楚、浙、秦、昆、宣、東林七黨相攻,互相傾軋,縱橫捭闔,有如戰國爭雄!國事,在他們眼中,不過是攻伐同僚的棋子!”
“天啟皇兄以廠衛統合事權,罷黜東林。可結果呢?你們這些所謂的‘閹黨’,內部又分出了多少派係?還不是為了各自的利益,互相糾葛,爭鬥不休!”
“一人起勢,則其黨羽儘皆雞犬昇天;一人勢敗,則其黨羽儘遭清洗。”
“如今朕初登大寶,想必朝野之間,已經傳遍了要儘罷閹黨,再起東林的風聲了吧?”
朱由檢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如此黨同伐異,門戶相爭,反複迴圈,這國,又怎麼能好得起來?”
他盯著王體乾,目光如炬:“朕再問你,為何會有黨爭?”
這個問題,說實話,從來不在王體乾的思考範圍內。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將自己一生的見聞都翻了出來。
許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答:
“回陛下……奴婢以為,是……是為了一個‘利’字。”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人即勢孤,則思結黨以自重。為了各自的利益,自然就容易以鄉土、師門、同年等關係,聯結成黨。”
“說得不錯。”朱由檢點了點頭,對這個答案還算滿意。
“那朕再問你,既是為利,又為何黨爭會如此酷烈?非要將對方趕儘殺絕,置於死地,方肯罷休?”
這一下,王體乾是真的答不上來了。
他張了張嘴,最終隻能給出一個最無力的答案:“是……是因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錯了。”朱由檢搖了搖頭,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是因為,失敗的下場,太慘了。”
“一旦在黨爭中落敗,輕則罷官奪職,永不敘用。重則下獄、流放、甚至……死。死了都不夠,還要抄家滅族,牽連子孫後代。”
“失敗的代價如此沉重,勝者的收益又如此巨大,身處其中的人,又怎能不拚儘全力,不擇手段?”
“整個大明的官場,就像一片黑暗的森林。所有人都在黑暗中潛行,每個人都是獵手,也都是獵物。”
“誰也不敢暴露自己,誰也不敢相信彆人。一旦有人想要出頭做事,露出了破綻,立刻就會被四麵八方的冷箭,射成篩子!”
王體乾拜伏於地,聽得這黑暗森林之語,竟然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可是轉瞬間,他又將這一切拋之腦後,隻是瘋狂轉動腦筋,隻想著如何逃過這一劫。
朱由檢站起身,走到王體乾身邊,拍了拍他仍在顫抖的肩膀:“起來吧,彆跪著了。”
王體乾顫顫巍巍地站直了身子,感覺自己的裡衣都已經被冷汗濕透,貼在身上,又冷又黏。
“來人,上筆墨。”朱由檢吩咐道。
很快,一個小太監端著文房四寶,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
朱由檢指了指書案:“把你心中,閹黨的名單,寫一份給朕。”
王體乾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幾乎可以肯定,魏忠賢在死前,一定也寫過同樣的一份名單。
皇帝這是在……對答案?
他拿起筆,手抖得厲害,蘸飽了墨,卻遲遲無法落下。
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個活生生的人,代表著一個家族的榮辱興衰。他筆尖的每一次起落,都可能決定這些人的生死。
他寫寫停停,將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寫在紙上,並在後麵附上自己的評語。
終於,他寫到了自己的名字。
“王體乾”三個字,他寫得格外艱難。他猶豫了許久,想到了自己的貪婪,也想到了自己在魏忠賢麵前的諂媚,更想到了自己方纔那一番剖心置腹的陳述。
最終,他在自己的名字後麵,寫下了八個字:“中貪,能中,附逆無奈。”
寫完最後一個字,他彷彿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癱軟在椅子上。
朱由檢拿起那份還帶著墨香的名單,仔細地看了看。
名單上的人,與魏忠賢給出的那份,大同小異。
隻不過,在王體乾這一行,魏忠賢的評語是:“小貪,能上。”
一個說自己“中貪,能中”,一個說他“小貪,能上”。
真是有意思。
朱由檢放下名單,看著麵如死灰的王體乾,緩緩說道:
“朕既然坐上了這個位子,就要立朕的規矩。朕的規矩,不多,就兩條。”
王體乾立刻豎起了耳朵。
“史料】
1王體乾是內書堂出身,天啟元年開始掌司禮監
尚膳監印
禦用監印——《酌中誌》
2關於他貪不貪,萬曆時的東廠掌印盧受說抄王體乾可得百萬,結果抄不出來,後來王體乾也活得好好的,我就姑且算他小貪吧,反正後麵也要給其他人挪位置的,過度一下。
3大明腐敗現象如京官上任等,來自陳邦彥《陳岩野先生集》,描述的是嘉靖、萬曆期間的腐敗情況。
4而天啟、崇禎時期我沒找到直接的材料,但朝鮮使臣有記載,新皇登基以後,以為會澄清氣象,結果下麵的貪得反而是倍之。為什麼倍之呢,因為新官上任,正是貪婪之時啊。這也是我為什麼不批量換人的原因,隊伍不搞好,換人也沒意義。——《金堉濳穀朝天日記》
彆看現在韓國很惡心,明朝朝鮮剛被大明救過,對明朝還是很親近的,對明朝的腐敗簡直痛心疾首。
5市井無賴買錦衣衛銜一起出京撈錢的事情來自天啟六年的蘇州民變——就是閹黨去抓東林七君子中的周順昌時發生。史稱開讀之變。
6駱思恭當了42年錦衣衛的差,本想拿來接替田爾耕的,一看發現都60多歲了,其年齡、洛養性官職等考據至論文《百年沉浮:明代錦衣衛世家駱氏興衰史》,作者高壽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