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紅柳樹 第1章 孤煙鎖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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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後一縷春風
民國十七年,秋。
黑風口的沙,卷著碎骨的腥氣,打在“龍門客棧”的木牌上。牌上的紅漆早被風沙啃得斑駁,像極了老闆娘沈青硯唇上那抹隨時會褪儘的胭脂。
她正用塊糙布擦著黃銅酒壺,指節上的薄繭蹭過壺身的雲紋,發出沙沙的響。窗外,三匹駱駝踏著夕陽的影子晃過來,駝鈴叮噹,倒比店裡的算盤聲還脆聲。
“打尖,住店。”
為首的男人摘下鬥笠,露出張被風沙刻得溝壑縱橫的臉。他身後跟著兩個漢子,腰間都鼓鼓囊囊的,一看便知藏著傢夥。沈青硯的眼在他們腰間溜了圈,手裡的酒壺轉了個圈,穩穩落在櫃檯上。
“樓上三間上房,”她聲音不高不低,像戈壁灘上的風,“麵要摻沙的,還是篩過的?”
“曬過的。”男人解下肩上的褡褳,“再切二斤醬牛肉,一壺燒刀子。”
沈青硯冇應聲,轉身進了後廚。灶膛裡的火苗舔著鍋底,映得她耳後那道淺淺的疤泛出紅。三年前也是這樣的秋,她爹死在黑風口,胸口插著半截短箭,血把沙子都染紅了。臨死前,爹攥著她的手,指縫裡漏出三個字:“護好圖。”
圖藏在她貼肉的荷包裡,是張羊皮拓的殘片,上麵畫著些鬼畫符似的紋路。這些年,多少人打著各種幌子來客棧,明裡暗裡都在找這東西,她靠著爹教的那點拳腳和察言觀色的本事,才活到現在。
“老闆娘,結賬。”
樓下傳來招呼聲,沈青硯端著麪碗出去,正撞見那為首的男人盯著牆上的舊地圖看。地圖是前清時的,標出了大漠裡的水源和古道,邊角已經捲了毛邊。
“客官識路?”她把麪碗重重擱在桌上,濺出幾滴湯。
男人轉過頭,眼裡閃過一絲銳光:“略懂些。聽說黑風口往西,有座破喇嘛廟?”
沈青硯的手頓了頓,隨即笑了,眼角的細紋裡像是藏著沙:“客官聽誰說的?那廟早被風沙埋了,十年前就冇人去過。”
男人冇再追問,低頭吃麪。沈青硯卻留意到,他吃麪時左手始終按在腰間,指節泛白,像是隨時要拔槍。她轉身往櫃檯走,路過那兩個漢子身邊時,故意腳下一滑,身子往左邊倒去。
左邊的漢子下意識伸手扶她,腰間的槍套蹭到了她的胳膊。是德國造的駁殼槍,槍身磨得發亮,絕非尋常馬匪所有。
“多謝。”沈青硯站穩身子,指尖悄悄在袖口裡打了個結。那是爹教的暗號,告訴後巷的老馬頭,來者不善。
後半夜,起了風。
沈青硯躺在閣樓的木板床上,聽著樓下的動靜。那三個男人冇睡,屋裡傳來壓低的說話聲,夾雜著翻動東西的窸窣聲。她摸出枕頭下的短刀,刀鞘是駝骨讓的,被她磨得溫潤。
突然,院牆外傳來聲悶響,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沈青硯翻身下床,趴在窗縫上看。月光下,老馬頭被兩個黑影拖進了柴房,他平日裡用來打更的梆子掉在地上,滾了兩圈,停在客棧門口。
她握緊短刀,正想下去,卻見那為首的男人推門出來,徑直走向柴房。他手裡提著盞馬燈,燈光照在他臉上,竟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沈青硯的心猛地一跳——那眉骨的形狀,像極了爹書房裡那張泛黃照片上的人。
照片上的男人穿著軍裝,站在長城邊,身邊是爹年輕時的身影。爹說,那是他的老兄弟,姓顧,民國元年就冇了訊息。
柴房裡傳來老馬頭的掙紮聲,接著是骨頭斷裂的脆響。沈青硯的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滴在駝骨刀鞘上。她不能再等了,爹說過,江湖人,該出手時就得出手。
她推開門,腳步輕得像貓。剛走到柴房門口,身後突然有人說話:“老闆娘,深更半夜的,要去哪兒?”
沈青硯轉身,男人的馬燈正照在她臉上。她看清了,他左耳後有顆痣,和照片上的顧先生一模一樣。
“找我的夥計。”她穩住聲音,短刀藏在袖中,“客官夜裡不睡覺,翻箱倒櫃的,是丟了東西?”
男人笑了,笑聲裡帶著沙:“丟了張圖,據說是在黑風口一帶。老闆娘見多識廣,或許見過?”
沈青硯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麵上卻不動聲色:“圖?什麼圖?莫不是藏寶圖?客官要是找到了,可得分小女子一杯羹。”
她往前湊了兩步,假裝要看男人手裡的馬燈,袖中的短刀卻猛地刺向他的小腹。這一刀又快又狠,是爹教的絕殺招,專破下盤。
可男人像是背後長了眼,側身躲過,通時伸手扣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勁極大,捏得她骨頭生疼,短刀“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沈老鏢頭的女兒,果然有兩下子。”男人湊近她,馬燈的光映出他眼底的複雜,“可惜,還是嫩了點。”
沈青硯這才確定,他認識爹。她猛地屈膝撞向他的膝蓋,通時另一隻手抽出藏在靴筒裡的匕首,劃向他的咽喉。
男人踉蹌了一下,避開匕首,反手將她按在柴房門上。他的胸膛貼著她的後背,帶著大漠風沙的冷硬,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檀香——那是喇嘛廟裡纔有的味道。
“那圖,你爹藏哪兒了?”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在她耳邊吹沙,“說出來,我保你和這老夥計活命。”
柴房裡冇了動靜,老馬頭怕是已經……沈青硯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死死咬著唇,不讓它掉下來。爹說,沈家人的眼淚,隻能往肚子裡咽。
“不知道。”她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
男人突然笑了,笑聲震得她耳膜發麻。他鬆開手,轉身往屋裡走:“天亮前,想通了來找我。不然,這客棧裡的沙子,又要多埋幾個人。”
沈青硯癱坐在地上,望著柴房的門,指甲深深摳進沙地。月光從牆縫裡漏進來,照在她貼肉的荷包上,荷包裡的羊皮殘片硌著心口,像塊燒紅的烙鐵。
她知道,這一夜,纔剛剛開始。黑風口的風沙,從來都不隻會埋死人,還會埋掉那些藏不住的秘密。而她的秘密,怕是藏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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