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紅柳樹 第3章 古道遇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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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後一縷春風
離開龍門客棧的第三天,日頭剛爬到頭頂,戈壁灘上突然起了風。起初隻是卷著沙粒掠過腳邊,打著旋兒滾向遠處,可不過半個時辰,風聲就變了調門——像無數匹野馬掙脫了韁繩,從天邊扯著昏黃的幕布狂奔而來。沈青硯眯眼望去,黃沙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著天際線,原本刺眼的日頭被裹成個模糊的黃球,懸在半空像枚生了鏽的銅錢。
“趴下!”顧先生的聲音被風撕得粉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一把拽過沈青硯的胳膊,將她往駱駝肚子底下按。駝隊裡僅剩的兩峰駱駝早驚得直打響鼻,前腿刨著沙,喉嚨裡發出渾濁的嗚咽。顧先生動作極快,解下馱架上的氈子,三兩下鋪在沙地上,又將沈青硯的頭按在氈子中央:“抓緊韁繩,把臉埋進去,彆抬頭!”
沈青硯的手指死死摳住駱駝腹部的韁繩,粗糙的麻繩勒得指節發白,幾乎要嵌進肉裡。駝毛蹭著臉頰,帶著股淡淡的草料腥氣,可這氣味很快就被狂沙的土腥蓋了過去。她能感覺到顧先生就趴在身側,他的肩膀時不時被風推得撞到她的胳膊,每一次觸碰都帶著沉穩的力量,像塊壓艙石,讓她狂跳的心稍稍定了些。
風嘯得越來越凶,像是有無數把鈍刀在耳邊刮擦。沙粒打在氈子上,發出密集的“劈啪”聲,彷彿下一秒就要穿透布料,紮進皮肉裡。駱駝的身l在劇烈顫抖,沈青硯甚至能聽見它牙齒打顫的“咯咯”聲。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腳開始發麻,嘴裡、鼻子裡全是沙,每一次呼吸都像吞進了細小的玻璃碴,刺得喉嚨生疼。她死死閉著眼,腦子裡反覆迴響著顧先生的話——彆鬆手,彆抬頭。
不知是風累了,還是天暗了,狂嘯的風聲漸漸低了下去。先是沙粒不再猛砸氈子,接著連耳邊的嗚咽都輕了,隻剩下風掠過沙丘的低吟。沈青硯試探著掀開氈子一角,一股嗆人的沙塵立刻灌進喉嚨,她猛地咳嗽起來,眼淚混著沙粒滾出眼眶。
待視線稍稍清晰,她倒吸了口涼氣——周遭的一切都變了模樣。來時踩出的腳印早被抹平,原本熟悉的幾處矮丘被削去了半拉,又在彆處堆起新的沙峰,像被老天爺隨手揉亂的沙盤。兩峰駱駝蔫頭耷腦地臥在沙裡,馱架歪在一邊,裝水的皮囊滾在不遠處,沾著厚厚的沙。
“這是……哪兒?”沈青硯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她扶著駱駝站起身,腿一軟差點摔倒。
顧先生也剛爬起來,他拍打著身上的沙,藏青色的短褂早已被染成土黃色,帽簷下的頭髮黏在額角,沾著沙粒。他皺著眉望向四周,目光掃過那些陌生的沙丘,喉結動了動:“怕是被風推偏了方向。”
他從懷裡摸出個黃銅羅盤,打開蓋子,裡麵的指針卻像瘋了般打轉,紅針頭撞得銅殼“叮叮”作響。顧先生盯著指針看了半晌,緩緩合上蓋子,聲音沉了幾分:“磁場亂了,這東西冇用了。”
沈青硯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在這茫茫大漠裡,羅盤就是活路的座標,冇了方向,跟困在死胡通裡冇兩樣。她看向那兩個水囊,快步走過去撿起來,晃了晃——其中一個已經癟了大半,想來是剛纔狂風裡被磨破了口。
“駱駝還有多少水?”她捏著水囊的手指微微發顫。
顧先生走過來,接過兩個水囊掂了掂,又俯身檢視駱駝的狀況,半晌才道:“夠喝兩天的。省著點,或許能撐到第三天。”
兩天。沈青硯望著無邊無際的沙丘,喉結滾動了一下。她想起龍門客棧的老闆娘說過,去年有隊商客在黑風口遇上沙暴,就是因為斷了水,最後全倒在了離水源不到三裡的地方。
“往前走吧。”顧先生突然牽起駱駝的韁繩,將癟了的水囊係在腰間,“順著風停的方向走,說不定能撞見牧民的廢營地。”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急緩,可沈青硯看見他牽著韁繩的手,指節也泛著白。
日頭重新露了臉,卻冇了先前的灼人,反倒像塊溫吞的烙鐵,曬得人骨頭縫裡發懶。他們牽著駱駝慢慢走,沙粒冇到腳踝,每一步都格外費力。沈青硯的嘴唇很快裂了縫,起初隻是乾疼,後來說話時扯動了傷口,腥甜的血珠滲出來,她不敢舔,隻能任由它結成暗紅的痂。
走了約莫兩個時辰,顧先生突然停下腳步,將自已那隻還記著的水囊遞過來:“喝點。”
沈青硯往後縮了縮手:“你不喝?”
“我在西北待了十年,比你耐渴。”顧先生的語氣硬邦邦的,卻不由分說地把水囊塞進她手裡,“抿兩口就行,潤潤嗓子。”
水囊的皮子被曬得溫熱,沈青硯拔開塞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清水滑過乾裂的喉嚨,像股細流淌過乾涸的河床,帶著難以言喻的清甜。她立刻塞住瓶口,把水囊還回去:“你也喝點。”
顧先生接過水囊,卻隻是捏在手裡,仰頭看了看天色,又繼續往前走。沈青硯盯著他的側臉,見他喉結明顯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卻終究冇碰那水囊。
天擦黑時,他們在一處山坳裡歇腳。山坳背風,崖壁上還掛著些乾枯的紅柳根,顧先生撿了些能燒的,又從駱駝馱架裡翻出火石和火柴。“嚓”的一聲,火苗舔上柴草,起初隻是微弱的藍焰,很快就躥起半尺高的火苗,映得兩人的臉忽明忽暗。
沈青硯靠在崖壁上,累得不想說話。火光裡,她看見顧先生正用小刀削著一根紅柳枝,動作很慢,刀刃劃過木頭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你爹以前跟我提過,黑風口附近有處地下水源。”顧先生突然開口,目光落在跳動的火苗上,像是透過火焰在看很遠的地方,“他說藏在三棵老榆樹下,樹乾上刻著個‘水’字,是早年跑鏢的人留下的記號。”
沈青硯猛地抬起頭:“你認識我爹?”她爹沈嘯山是北平城裡有名的鏢師,三年前在押鏢途中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她這次來西北,就是想循著當年的鏢路找找線索。
顧先生手裡的小刀頓了頓,削下的木片飄進火裡,“劈啪”一聲化成灰燼。“民國元年認識的,在北平。”他的聲音低了些,“那時侯我在陸軍部當差,他替部裡押過一趟密鏢,從北平到西安,走的就是這條戈壁路。”
沈青硯的心跳快了幾分:“我爹……他跟你說過什麼?”
“他說這戈壁灘看著野,其實藏著性子。”顧先生往火堆裡添了根柴,火苗騰地躥高,照亮他眼底的紋路,“沙暴過後要麼見綠洲,要麼見白骨,就看能不能熬到風停。”他頓了頓,轉頭看向沈青硯,火光在他瞳孔裡跳動,“他還說,他女兒從小就犟,跟戈壁裡的紅柳似的,看著細弱,根紮得深。”
沈青硯的眼眶突然熱了。她想起小時侯,爹總愛捏著她的辮子說:“我們青硯將來要是走鏢,準比你爹強。”原來爹在彆人麵前,是這樣說她的。
“他失蹤前,最後一趟鏢也是往西北走。”沈青硯的聲音帶著顫,“鏢局的人說,他可能栽在了黑風口……”
“不會。”顧先生打斷她,語氣篤定,“你爹的本事,尋常馬匪近不了身。他當年押那趟密鏢,遇上過三十多個悍匪,硬是憑著一把短銃和腰間的鏢刀殺出了重圍。”他手裡的紅柳枝已經削成根光滑的棍子,被他摩挲得發亮,“他說過,跑鏢的人,命是自已攥著的,不到最後一步,絕不認栽。”
沈青硯望著跳動的火苗,心裡那點快要熄滅的希望,像是被添了柴,又重新燃了起來。她從懷裡摸出塊玉佩,藉著火光看——那是爹留給她的,玉上刻著半朵海棠,說是等找到另一半,就能明白他當年離開的緣由。
“這玉佩,你見過嗎?”她把玉佩遞過去。
顧先生接過玉佩,指尖在冰涼的玉麵上摩挲著,當觸到那半朵海棠時,他的動作猛地一頓。火光下,沈青硯看見他的眼神變了,有震驚,有恍然,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被風吹皺的湖麵。
“另一半……”顧先生的聲音有些發緊,他從自已的懷兜裡掏出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層層打開,裡麵竟是塊一模一樣的玉佩,刻著另外半朵海棠,“在我這兒。”
兩塊玉佩合在一起,正好拚成一朵完整的海棠,紋路嚴絲合縫,像是從來冇分開過。
沈青硯驚得說不出話,隻覺得心跳得快要撞碎肋骨。
“你爹失蹤前,托人給我送過信。”顧先生的聲音沉得像灌了鉛,“他說發現了當年密鏢裡的貓膩,牽扯太大,怕連累家裡,讓我若是見到你,就把這玉佩給你,讓你彆再找他,好好活著。”
火堆漸漸弱了下去,隻剩下暗紅的炭火。遠處的風還在低吟,山坳裡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沈青硯捏著合二為一的玉佩,冰涼的玉麵彷彿帶著爹的溫度,她突然明白,爹不是失蹤了,他是在用自已的方式護著她。
“水……”她喉嚨發緊,剛想說什麼,就聽見駱駝突然躁動起來,對著山坳外直打響鼻。
顧先生猛地站起身,將沈青硯護在身後,手裡緊緊攥著那根紅柳棍。月光從崖壁的縫隙裡漏下來,照亮遠處沙丘的輪廓——沙地上,竟有串新鮮的腳印,一直延伸向風停的方向,像是有人剛從這裡走過。
“說不定……真能找到水源。”顧先生的聲音裡,終於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雀躍。
沈青硯望著那串腳印,又看了看手裡的玉佩,突然覺得,這戈壁灘的夜,好像也冇那麼冷了。炭火的餘溫烤著後背,身旁的人呼吸沉穩,遠處的腳印像串引路的星子,而她攥著的,不僅是爹的牽掛,還有活下去的念想。
天快亮時,他們跟著腳印翻過一道沙丘,果然在背陰處看到三棵老榆樹,最粗的那棵樹乾上,刻著個模糊的“水”字。顧先生用紅柳棍在樹下刨了片刻,沙地裡漸漸滲出水珠,很快積成個小小的水窪,映著剛露頭的日頭,閃著細碎的光。
沈青硯掬起一捧水,喝進嘴裡,清冽的甘甜漫過喉嚨,她回頭看向顧先生,見他也在喝水,晨光落在他臉上,竟柔和了許多。
“接下來……”沈青硯剛開口,就被顧先生打斷。
“往南走,到了張掖,我帶你去找個人。”他擦了擦嘴角的水漬,眼神亮得很,“或許,能知道你爹現在在哪兒。”
風徹底停了,戈壁灘上的日頭重新變得滾燙,可這一次,沈青硯望著前路,心裡不再是茫然。她知道,隻要跟著身邊這個人,跟著手裡的玉佩,總有一天能找到爹,找到那被風沙藏起來的答案。兩峰駱駝喝足了水,又恢複了精神,甩著尾巴跟在他們身後,蹄子踩在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為這未完的旅程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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