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風雲起蒼穹 第182章 婉言謝絕接風宴
接下來的過程,與其說是莊嚴的交接典禮,不如說是一場按部就班的清點流水賬。
馮錚亮指揮著幾個戰戰兢兢的老書辦,將一應物件小心翼翼地捧了上來。
黃冊(戶籍簿)、魚鱗冊(地籍圖冊)積滿了灰塵,有的邊緣都捲了毛邊,透著一股久未被人認真翻閱的氣息。
一摞摞卷宗更是用麻繩捆好,堆積如山,散發著陳年舊紙的黴味。
府庫、常平倉、監獄等處的鑰匙更是丁零當啷一大串,拴在一個磨得光亮的木牌上。
楊運來顯然早已無心打理,這些象征著權力和管理職責的實體物件,在眾人眼中,更像是一堆無用的累贅。
最為核心的,是那枚沉甸甸的銅鑄九疊篆「威寧縣印」。
當它被楊運來親自(帶著某種「終於脫手」的輕快)從紫檀木盒中取出,鄭重其事地用一方嶄新的棉布仔細擦拭了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捧到蘇康麵前時,氣氛莫名地凝滯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楊運來解脫的、曹新等人複雜的、馮錚亮依舊敬畏的——都聚焦在這方小小的印信之上。
「威寧縣印在此,今交付於蘇大人。自今日始,威寧父母,責在蘇公。願大人不負皇恩,不負民望。」
楊運來的聲音莊重無比,帶著一種儀式感的肅穆,但仔細聽,似乎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鬆?彷彿終於將一座無形的大山卸下。
蘇康沒有立刻去接,而是垂眸凝視著這方冰冷沉重的銅印。
它是權力的象征,也是責任的枷鎖。
楊運來在這三年裡,顯然隻感受到了後者那令人窒息的分量。
空氣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連庭院角落那幾叢半枯的雜草都停止了晃動。
他能感覺到曹新、尉遲嘉德等人眼神的灼熱和壓迫,彷彿一群經驗豐富的獵手在審視著剛剛踏入領地的年輕獵物,揣測著獵物下一步的動向。
蘇康伸出手,五指張開,極其穩定地握住了銅印。
溫涼的金屬觸感透過指尖傳來,感到沉甸甸的。
「職責所在,焉敢不儘心?」
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楊大人為政三載,辛苦勞頓,今日卸下重擔,正該休憩歸養。」
隨著印信落入蘇康之手,彷彿一個訊號,一直緊繃著身體、如同拉滿了弦的弓一般的楊運來,在聽到這句話後,那根無形的弦「嘣」地一聲徹底鬆了。
他長長地、無聲地、卻異常清晰地吐出一口濁氣,肩膀也隨之垮塌下去一寸,整個人肉眼可見地鬆弛下來,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絲滿足的紅暈,彷彿重獲新生。
那副如釋重負的模樣,簡直就差歡呼一聲了。
印信落袋為安,接下來的簽字畫押、文書交割就成了走過場的細枝末節。
楊運來精神抖擻,筆走龍蛇,字跡都比公文上瀟灑十倍。
曹新等人則在一旁默默觀禮,臉上的表情調整回平靜無波,但眼神中的探究和審視從未停止。
蘇康接過筆,蘸足硃砂,在那份厚重的交割文書最後空白處,穩穩地落下他的名字:蘇康。墨跡初乾,宣告著威寧縣新紀元的開始。
待所有簽押完畢,書辦捧走文書,天井裡又隻剩下他們幾人。
楊運來拍了拍袖口上根本不存在的灰,臉上洋溢著一種彷彿已經踏在歸途上的輕鬆,對曹新等人招呼道:「蘇大人履新,實乃我威寧之幸!曹縣丞、尉遲縣尉、宋主簿,我等當儘心輔佐纔是!」
這話說得漂亮,但怎麼聽都像是客套話。
曹新立刻抓住機會,彷彿排練過千百遍,臉上瞬間綻開極富感染力的笑容,一步上前,嗓音洪亮:「正該如此!正該如此!蘇大人風塵仆仆初來乍到,我等身為同僚屬下,豈能不儘地主之誼?卑職鬥膽,今晚在城南德順樓略備薄酒,一則為楊老大人(這個詞兒他強調了一下)榮休餞行,二則……更是重中之重,為蘇大人接風洗塵!還請楊老大人務必賞光,蘇大人更是萬望不棄!咱們威寧同僚齊聚一堂,也好讓蘇大人熟悉熟悉諸位同仁!」
他這番話,滴水不漏,既給了楊運來麵子(餞行),又給了蘇康極大的台階(接風、熟悉同僚),還不動聲色地掌控了主動權(地點、他作東),更透著一股「人都在我這兒」的暗示。
尉遲嘉德立刻粗著嗓子附和:「對對對!曹縣丞所言極是!我等都盼著聆聽蘇大人教誨呢!」
宋明也拱手:「此乃應有之義,還請蘇大人賞臉。」
馮錚亮站在角落,自然沒人問他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楊運來(他此刻已無所謂去哪兒),都聚焦到蘇康身上。
德順樓?
想必是曹新的「據點」之一?
這接風宴,豈止是洗塵那麼簡單?
恐怕是鴻門宴的前奏,或者說,是新舊勢力一次心照不宣的初次「亮劍」。
迎著曹新那誌在必得的、帶著油滑笑意的目光,感受著他極力營造的、近乎不容推拒的氛圍壓力,蘇康嘴角緩緩勾起一絲極其溫和、人畜無害的笑意,隨即搖了搖頭,聲音不高,卻清晰而堅定地打破了曹新的安排:
「曹縣丞盛情,本官心領了。」
蘇康目光坦然地直視著笑容瞬間僵住的曹新,語氣帶著真誠的歉意(但毫無退縮),「隻是……一路車馬勞頓,委實有些疲憊。況且,楊大人思歸心切,本官豈敢勞煩他老人家再為晚輩應酬?還是讓楊大人早些歇息,安心歸鄉為好。至於接風之事……」
他頓了頓,在曹新、尉遲、宋明愕然失望,甚至帶著一絲陰沉的目光注視下,在楊運來驚訝中帶著讚許的目光中,淡然開口:
「來日方長。待本官梳理印務,安頓妥當,定當親設薄宴,邀請諸位同僚一聚。這頓酒,理應本官來請,方顯誠意。」
這話軟中帶硬,明確拒絕對方安排,卻還扣了個「體恤楊老大人」和「日後由本官做東顯示誠意」的大帽子,讓人一時間挑不出大錯。
曹新臉上的笑容如同被凍住了,腮幫子鼓起又陷下,像一塊用力過猛的發麵團。
他準備好的千萬句話術,被蘇康這四兩撥千斤的拒絕硬生生堵了回去。
尉遲嘉德黑著臉,濃眉下的眼睛銳利得像要在蘇康臉上剜出個洞。
宋明眼神閃爍不定,顯然沒料到蘇康會如此乾脆地駁了曹新的麵子,拒絕得如此乾淨利落。
唯有楊運來,嘴角卻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笑意,那笑意裡,有驚訝,有讚許,或許……還有一點點終於看到有人對曹新說「不」的快意?
就在眾人被這突然轉折弄得反應不及的安靜間隙裡,楊運來卻像是完成了所有任務一般,腳步極其利落地向前靠近了一步,幾乎與蘇康並肩而立。
趁曹新等人還沉浸在錯愕與不悅的情緒旋渦中,未能及時做出有效反應時,他極其迅速地壓低聲音,用隻有蘇康才能聽清的氣流,飛快地在他耳畔吐出一句如同冰屑般的話:
「賢弟,千萬當心……小心為上!切莫大意……多保重!」
話音未落,他已迅速撤開了身體,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他的臉上又恢複了那種「交接完畢一身輕」的和煦笑容,對著曹新等人拱了拱手,朗聲道:「既如此,下官便不打擾蘇大人清休,也要回去收拾行囊了。告辭!告辭!」
說完,他甚至不給蘇康再開口或細問的機會,轉身就走,步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隻留下一個急於逃離的背影,以及那句沒頭沒腦、卻重逾千鈞的警告在蘇康耳邊嗡嗡回響。
小心?小心誰?小心什麼?為什麼是「多保重」?這哪裡是提醒,分明是……遺言一般的讖語!
威寧這汪水,恐怕深得發黑,渾得不見底!
蘇康的心,猛地一沉。
而前方,曹新等人已經從錯愕中回過神來。
雖然沒能擺成接風宴,雖然被駁了麵子,但他們看蘇康的眼神,卻不再是純粹的審視和掂量,而是帶上了一種全新的、更為**和直接的評估,一種混合著意外、輕視、以及一種「年輕人果然初生牛犢」的嘲諷。
尤其是曹新,臉上僵硬的笑容緩緩化開,重新堆砌出那種官場上常見的、更顯深沉和陰鬱的「和藹」笑容。
衝突並未結束,隻是在觥籌交錯前的暗湧裡,埋下了更深的伏筆。
蘇康握著那枚微涼沉重的威寧縣印,彷彿握住了一把懸在他頭頂的寒鐵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