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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乾風雲起蒼穹 第187章 悄然送彆前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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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時三刻,天上的星子都困得打盹兒了,威寧縣衙後門那兩扇沉重的大門軸,卻像被誰踢了一腳似的,「吱嘎……吱嘎……」磨著牙口,響得人耳朵根子發癢。

後巷深處,昏黃的燈籠光暈在地上拖出幾道長長短短、哆哆嗦嗦的影子,勉強給這黎明前的漆黑撕開幾道口子。

氣氛說不上寒酸,倒是透著一股子火燎眉毛的急。

兩輛新油過的桐油布篷車,騾子也是精神抖擻的健騾,拴在巷邊打著響鼻。

兩個手腳麻利的家丁正有條不紊地把那些貼著「京兆楊府」紅字標簽的樟木箱、紫皮箱往車上抬,都是些能經得住路途顛簸的好傢什。

管家模樣的小舅子立在車前,額頭青筋微蹦,壓低了嗓門催促著:「穩著點!慢起慢落!」

東西雖不是寒酸破爛,可這趕路的光景,磕了碰了也是煩心事。

楊夫人站在稍遠處的青石板台階上,並未穿金戴銀,一身素淨的藕色棉布裙,裹著深青色的夾棉比甲,臉上施了薄粉也難掩那一縷揮之去的愁緒與焦灼。

她手裡捏著一塊繡著纏枝蓮的絹帕,無意識地掩住口鼻,露出的那雙眼睛,緊緊盯著搬動的箱子,還有巷子兩頭,生怕哪邊突然冒出點不該有的動靜。

她沒高聲喊叫,但那繃緊的唇角,快擰成死結的眉梢,還有踩著地麵微微輕點的繡花鞋尖,都無聲地叫囂著:「快!快些!再快些!」

那股子火燒火燎的勁頭,彷彿衙門口那兩扇緊閉的黑漆大門後麵,正蹲伏著一群擇人而噬的巨獸,隨時會撲出來。

她的丈夫,前任縣令楊運來,正站在車轅旁幾步遠的地方。

他卸任後的去處已然知曉——京城附近的桃源縣,做個八品縣丞。

雖是京畿腳下,地方繁華些,可「縣令」成了「縣丞」,「一方父母」成了「佐貳雜員」,這其中的落差,真真像從雲端被一腳踹進了泥坑子裡,那股子屬於文人、屬於一縣之長的精氣神兒,被這冷水澆得透心涼,提溜了半天,也隻勉強撈上來半截。

他身形略顯清瘦,一身洗得泛白的藍綢長衫漿洗得還算挺括,腰桿兒習慣性地想要挺直,卻在夫人無聲的目光掃過來時,又不自覺地縮了縮肩。

兩口厚重的大樟木箱子被合力抬上了第二輛車的車板,大約是心太急,力太重,「哐當」一聲,撞在了車轅上,發出不小的聲響。

「手腳穩當些!」

楊管家趕緊低喝一聲。

楊夫人眉頭瞬間擰得更緊,喉間低低滾過一聲不滿的輕哼,手指上的帕子絞得更緊。

楊運來也下意識地挺了挺腰,想說點場麵話撐撐前縣令的體麵,可話未出口,眼神先瞟向夫人那邊,那點微末的風骨被無聲的壓力碾了回去,最終隻能張了張嘴,又沉默了下去。

就在這略顯沉悶的搬挪喧囂中,一陣極輕卻異常清晰的腳步聲,踏著巷子裡凝著露水的石板,篤、篤、篤……由遠及近,然後在巷子口,穩穩地停住了。

燈籠的光暈邊緣,像是被無聲地裁切掉了一塊,兩道高大的人影投了下來。

楊運來猛地感到後頸一涼,那股寒氣順著他習慣性微彎的脊梁骨猛地竄了上來,活像有條冰涼的蚯蚓貼肉滑過。

他動作帶著點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去。

這一看不打緊,他那張原本努力想端著點文人「從容去職」體麵的臉,瞬間褪色、皸裂、僵化,最後碎成了渣!

來者正是新任縣令蘇康與他的仆從王剛!

蘇康一身嶄新的從七品青袍官服,如同才淬煉出的利劍,筆直地立在巷口那片將明未明的混沌暗影裡。

他身姿挺拔,袍服下擺似還沾著些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蹭來的牆頭灰,整個人沉靜得如同一塊壓艙石,壓得周圍那點黎明的光亮都黯淡了三分。

在他身後,王剛像根最可靠的木頭樁子,紋絲不動地站立著。

「哎!哎喲喂!蘇……蘇賢弟!不……蘇大人!」

楊運來那顆被貶官和驚懼攪得七葷八素的心,此刻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又是暖又是涼。嗓子眼像是被砂紙磨過,聲音打著飄,擠出來的全是難以置信的驚惶,還有一絲難以掩飾的酸楚尷尬。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便是一個深躬,腰彎得幾乎要折疊起來,雙手作揖高舉:「您……您金尊玉貴之軀,怎……怎敢勞您親自移步到這醃臢之地……這……這真真是折煞下官!折煞下官了!」

那股子劫後餘生想趕緊飛走的慶幸,夾雜著對這個京城裡素有「活閻王」之名的年輕人的深深畏懼,以及最後時刻竟有人相送的複雜心緒,在他臉上糊成了一團難以名狀的漿糊。

他的腰雖彎著,可那低垂的視線,卻固執地在王剛手中那個灰撲撲的粗布包裹和蘇康年輕卻穩重的麵龐上來回掃視,最後才落在蘇康本人身上,眼神是又驚又愧又澀。

蘇康目光坦然,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巷子裡的晨風吹得他發絲輕揚,更襯得眉目沉靜如初凝的湖麵:「楊大人一路辛勞,些許俗物,聊備途中零用。不成敬意。」

那聲音平穩得如同拂過巷牆的風,不疾不徐,卻清晰異常,輕而易舉地蓋過了所有搬抬的雜音。

沉默如影的王剛立刻上前一步,雙手捧上那個分量明顯很重的布包。

楊運來看著那包裹,雙手不自覺地有些發顫,伸出去接時動作都有些僵了。

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抖一抖叮咚作響,裡麵估計裝著不少的銅錢。

一股酸脹滾燙的氣流猛地從楊運來的鼻腔喉嚨湧上眼窩,堵得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他才發出乾澀的聲音:「……謝……謝大人體恤!」

楊運來是真心實意,也是五味雜陳。

這點銅錢,哪放在他眼裡?重要的是,這人來了!

在闔縣上下、同僚鄉紳無人露麵送行,連看門老吏都躲得遠遠的清早,蘇康他竟然來了!

騾車終於裝點妥當,楊夫人和家中女眷早已無聲無息地坐進了緊閉著簾幕的車廂裡,連大氣都不敢出。

楊運來手腳並用地爬上第一輛車的車轅,踩穩當後,剛想讓車夫揚鞭,目光卻猛地又釘回了蘇康臉上。

那股子壓在胸口的鬱氣,那股對這泥潭般威寧縣的最後一點不甘和憂慮,猛然衝了上來!

他幾乎是擰過身子,從車轅上探下大半截腰,胖手抓住車廂邊緣才穩住,把腦袋使勁兒往蘇康耳邊湊。

一股因心焦和激動而變得滾燙粗重的氣息噴在蘇康耳廓,聲音壓得如同耳語,卻又因急切和某種壓抑不住的情緒而抖得厲害,字字含沙:「賢……賢弟!哥哥我……我最後再絮叨一句,你可千萬、千萬聽進心裡去!這……這威寧……」

他用力吸了一口氣,每個字都似從牙縫裡狠狠磨出來,「看著水淺好蹚……可那底下的淤泥……能淹到脖子根!一個不留神……那是要……要沒頂的哇!千萬……千萬保重!」

話音未落,他猛然往回一縮,像是被自己這近乎失態的話語燙到,又像是生怕再耽擱一秒,整個人幾乎是砸回了車廂裡,連滾帶爬的模樣哪有半分前縣令的矜持?

他一邊狼狽地往車廂裡鑽,一邊朝前麵聲嘶力竭地狂吼:「快走!趕路!趕早!一刻也彆耽擱!」

兼車夫的家丁被這嗓子吼得手一抖,鞭子在空中甩出一聲淒厲的爆響!

「噅——!」

騾子驚得一個趔趄,蹄鐵重重敲在濕漉的冷石板上,發出「哢嗒」脆響,拖拽著沉甸甸的大車,「吱嘎……吱嘎……」地碾過石縫青苔,搖晃著衝出了窄巷,一頭紮進黎明前更濃稠的黑暗,幾息之間,便連最後一點「嘚嘚」的蹄聲都聽不見了。

巷子深處,隻剩下一片死寂的漆黑,還有青石板上留下的幾道歪歪扭扭、濕漉漉的車轍印子,像幾條被利爪撓出的醜陋傷口,無聲地控訴著逃離的倉惶。

蘇康凝立在原地,像一根釘入地麵的石柱。

方纔麵對楊運來時眼底那點稀薄的溫和,如同被風吹散的晨霧,瞬間消散,隻餘下冰封般的銳利與深邃。

他猛地甩了一下沾了牆頭灰的青袍下擺,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回衙門口那方方正正、卻冰冷無比的石階平台。

袍角帶起的勁風,颳得地上的浮塵都微微打旋兒。

送走了這位巴不得插翅飛走的瘟神縣尊,蘇康眼底那點最後的人情味兒也凍成了冰碴子。

王剛沉默著跟上,主仆二人在冰冷的石階上留下清晰的足音。

一個堂堂的一縣正印官,竟如同驚弓之鳥,拚著如此狼狽的姿態也要倉皇逃出自己經營了三年的地盤,連個體麵的告彆都不敢要!

這威寧縣的渾水底下,究竟藏著多少能噬人的爛泥?

楊運來這三年,怕不是腳踩著刀尖、頭頂著雷過來的?

人前人後這點可憐的體麵,恐怕也是咬牙死撐出來的吧?

蘇康的目光,掃過巷子儘頭深不見底的黑暗,嘴角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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