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風雲起蒼穹 第189章 逛鋪如刮骨,針尖對麥芒
德順樓三樓臨江那間最闊氣的包房,沉水香在厚重的紫銅爐裡悶悶地燒,香氣濃得能糊住鼻子。
厚厚的波斯毯子吸光了所有動靜,外頭鬨哄哄的早市聲浪傳進來,悶得像是隔了三個大水缸。
曹新、宋明、尉遲嘉德——這三位威寧縣說得上話的主兒,湊在這間快被金錢味兒熏熟了的屋子裡。
「哐當!」
宋明把一隻上好青瓷茶盞狠狠墩在黃梨木幾案上,茶水濺濕了桌麵。
「餬口?年售幾千匹?」
宋明那張瘦臉拉得比馬臉還長,南街鋪子派夥計密報回來蘇康的言行,讓他心頭的火苗子直往腦門竄,「他蘇閻王眼珠子是琉璃球兒不成?那麼大排場戳在那兒!他跑我宋記布莊雜貨鋪探腦,專盯著生絲、銷路刨根問底,幾個意思?敲打誰呢?還有你老尉!」
他猛地轉向閉目撚佛珠的尉遲嘉德,「尉遲縣尉,你那藥鋪裡的小崽子差點說禿嚕瓢了吧?不是你那機靈夥計一聲斷喝,那『藥材販子壓價』後麵,跟著的就得是點啥不該嘮的吧?」
尉遲嘉德半抬了下眼皮,手裡那串油光水滑的烏木佛珠撚得更快了,慢悠悠吐出仨字兒:「慌什麼?」
「不慌?你說得輕巧!他這哪是逛大街,分明是拿著剔骨刀往咱哥幾個的鍋底刮油星子呢!」
宋明煩躁地在厚毯子上來回踱步,「曹老哥,曹掌櫃!你們倒是放個響屁啊!」
他的目光,掃過悶頭擦汗的德順樓掌櫃曹宏和坐在主位上不動如山的曹新。
曹宏那身華貴錦袍都快裹不住他那滿身的虛汗了,手裡的絲帕濕得能擰出水:「馮……馮大人,這活閻王……是真不按套路出牌啊!衙門裡那堆爛攤子一甩手,專挑咱的鋪子下家夥……這……這咋整?」
一直端坐主位,指尖有一下沒一下敲著紫檀茶幾沿兒的縣丞曹新,終於抬了下眼皮。
他穿著一身極為考究的錦織緞衫,右手拇指上還套著一枚精緻的翠綠玉扳指,一雙眼睛裡沉澱著精明和狠厲,透骨冰涼。
「都消停點。」
曹新嗓子有點沙啞,卻自帶一股壓人的勁兒,「人家走的是明路,問的是場麵話。怎麼?在座各位鋪子門口掛的不是『童叟無欺』、『誠信為本』?自個兒的買賣經不起兩句盤問?」
他目光刀子似的刮過三張臉:「宋主簿,你掌櫃說的『生意艱難餬口』,錯了?大實話!二弟,」
他隨其轉向曹宏,「一會兒姓蘇的真逛到德順樓,你隻管大倒苦水!訴租金年年漲,夥計工錢貴過金!柴米油鹽哪樣不要銀子?至於尉遲縣尉你那藥鋪,『販子壓價』,頂好的由頭!他蘇康難不成能變成耗子鑽進販子窩裡去查?」
曹新端起他那杯涼透的茶水,呷了一小口:「他想逛,讓他敞開了逛!把這威寧地界的『太平盛世』、『豐衣足食』都看個夠!要問,就讓他好好聽聽咱們預備下的『苦情戲』!叫下邊那些掌櫃夥計,都把嘴給我閉嚴實了!不該說的話,把舌頭給我咬斷了嚥下去!」
話音還沒落透地兒,包間外頭就傳來心腹馮五壓低了卻賊清晰的一聲:「老爺!幾位爺!蘇大人……剛在嘉德堂門口站了站,這會兒……奔德順樓來了!眼看著就到樓下!」
屋裡氣氛,「唰」地一下繃緊了弦。
曹宏「噌」地彈了起來,胖臉上的汗珠劈裡啪啦往下掉:「哎……哎喲!這……這腿腳也太快了!」
他慌裡慌張地看向曹新。
曹新眼神像淬了冰的針,直紮進曹宏眼底:「去!照我說的辦!把你的闊氣日子過得多苦多難演出來!」
他頓了頓,又掃了宋明和尉遲嘉德一眼:
「你們倆,也得沉住氣。」
「要知道,我們纔是地頭蛇,是龍他也得給我盤著!」
曹宏像得了「聖旨」,忙不迭用絲帕狠狠抹了把臉,呼哧帶喘地整理了下歪斜的錦袍,像個滾動的肉球似的衝出了房門,那架勢恨不得從樓梯上直接滾下去接駕。
曹新則端起他那杯涼茶,踱到緊閉的雕花窗邊,推開了一條細縫兒往下看。
樓下的德順樓大門口,光線充足。
就見那位一身便服的蘇縣令,帶著一老一少兩個跟班,抬腳剛踏上那明晃晃能照見人影的青石台階。
曹宏那球狀的身軀也恰在這時滾到了門口。他那身流光溢彩此時被汗水浸得發暗的錦袍,和蘇康身上那身素淨的青布衣,襯得彆提多滑稽。
「哎喲喂——!我的活……青天太爺!」曹宏那又驚又怕、帶著十二分諂媚的大嗓門嚎得整個門廳都在嗡嗡作響,「這……這真是喜鵲登枝頭哇!哪陣仙風把您老給吹來了,折煞小店了!快請快請,最頂上看江景的頭等閣子給您老預備著呢!」
他張開粗短的胖胳膊作勢要迎,腳下卻不由自主挪著位置,試圖擋住蘇康往樓裡打量的視線,那模樣活像個笨拙的肉墩子屏風。
「你是這的掌櫃?你怎麼認得本官?」
蘇康的目光,銳利如刀。
「瞧蘇大人您說的,您的英姿,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曹宏自知說漏了嘴,急中生智,連忙圓場了過去。
蘇康的腳步,卻壓根沒停,視曹宏如無物,徑直從他汗津津的身邊走了過去,懶得跟他嘰嘰歪歪了。
目光似不經意掃過這富麗堂皇得幾乎燙眼的大堂——紫檀木八仙桌光可鑒人,梁上彩繪的龍鳳呈祥藻井繁複精細,連端茶倒水的跑堂小子,身上都裹著嶄新的杭綢短褂。
「曹東家客氣,」
蘇康的聲音溫潤如水,聽不出半點波瀾,「這『德順樓』,門臉兒看著就氣象萬千,親臨之下,果真……不負盛名。」
他微微一頓,目光似乎隨意地飄向那隱約傳來鍋碗瓢盆撞擊和爐火劈啪聲響的後廚方向,「能在這威寧紮下如此基業,枝繁葉茂至此,非一時之功。東家經營有道,想必……根基打得極牢。」
最後那七個字,平平淡淡吐出來,卻像七根又冷又硬的冰錐子,噗嗤噗嗤全紮進了曹宏那顆油鍋裡滾著的胖心裡!
他隻覺得一股子寒氣從腳底板嗖一下衝上了天靈蓋!
方纔他大哥曹新教的那套「日子苦過黃連」的詞兒,瞬間凍成了冰疙瘩堵在嗓子眼!
他臉上那強擠出來的笑僵死如木雕,嘴角不受控地抽抽,豆大的汗珠像開了閘的洪水,唰啦啦往下淌,後背的綢衫立馬濕透了一大片,冰涼地黏在肥肉上!
「嗬……嗬……哈……」
他喉嚨裡滾出一串破碎的乾笑,嗓音啞得像砂紙磨鍋底,「大……大人目光如炬……祖上……祖上積德……僥幸……僥幸……」
他的舌頭打了結,活像是被凍住了千斤重。
這凝固得快要炸裂的氣氛,被樓上忽如其來一聲帶著恰到好處驚喜的聲音打破了:
「蘇大人!真是稀客貴足踏陋地!曹某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曹新已經摘下了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手裡把玩著一柄磨得光滑的紫竹摺扇,臉上堆起如沐春風的笑意,邁著四方步,從容不迫地從二樓的雕花樓梯上踱下來。
光線透過樓梯旁那扇花裡胡哨的琉璃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斑,也讓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顯得更加幽暗。
他在樓梯拐彎處的平台站定,目光似無意地掠過前廳一張方幾上蘇康順手拂過的青色花瓶,嘴角那點溫和的笑意深了些許:「蘇大人甫一上任,案牘如山,竟有如此閒暇雅興,來這喧囂俗地體味民情?真乃威寧百姓之幸。不知大人這『逛街』,可識得些威寧鄉土風貌?」
他這話問得滴水不漏,底下卻藏著刀鋒——逛了大半圈,可撈著什麼把柄了?
蘇康抬眼,望向樓梯上這個威寧縣的二把手,唇角也緩緩勾起一絲同樣淡得幾乎看不見、卻同樣冰涼的弧度。
「曹縣丞好眼力,」
蘇康的聲音依舊平穩無波,眼神卻銳利如鷹隼鎖定目標,「風貌……自然是見識了些。」
包間內,一直盯著窗縫的尉遲嘉德,撚動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頓。
旁邊的宋明隻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臉憋成了紫茄子。
樓下大堂,空氣驟然凝固如鐵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