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風雲起蒼穹 第193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盤點」的場麵,比爛泥潭還難看。
那本象征著「富裕」的賬冊孤零零地躺在發黴的地上,像個**裸的謊言。
氣氛凝固成了冰坨子。
李典吏撚鬍子的手抖得停不下來,老趙像爛泥癱著不動了,老張抱著算盤盒子,眼神渙散,彷彿魂兒早跟著那八百兩銀子一起飛走了。
蘇康卻像沒事人似的。
他慢悠悠地走到那幾堆散發著濃鬱黴爛氣味的所謂「存糧」旁邊,用腳踢了踢覆蓋在上麵的破麻布。
「張班頭。」
他衝著尉遲嘉德帶來的一個壯漢努了努嘴。
「在!」
那漢子立刻會意,急忙上前,一臉視死如歸的樣子。
「掀開瞧瞧,看咱們威寧的『精糧』長得啥俊模樣。」
張班頭心裡頭在罵娘,臉上還得憋著,屏住呼吸,用兩根手指嫌惡地捏著麻布一角,猛地一掀!
「呼!」
一股更濃烈的、帶著腐敗腥氣的惡臭直衝鼻腔!
底下是堆黃褐色的東西,夾雜著大量泥沙、石子、癟穀粒、蟲蛀殼、甚至能看到黑溜溜疑似羊糞蛋的玩意兒!
「嘔……」
張班頭差點沒忍住,乾嘔了一下,「大人您瞧!這他孃的都什麼玩意兒!沙子能蓋房,黴糠喂牲口都嫌咯牙!三千石?哄鬼呢!」
宋明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冒,身體晃了晃,強行站穩,扶著桌案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蘇康眼皮都沒抬:「賬冊核對。」
他又轉向戶房李典吏:「李老,曆年稅糧入庫,簽收核驗,都是您老過手的吧?這『精糧』,您老瞧著可滿意?」
李典吏渾身一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老朽有眼無珠!老朽昏聵!有負朝廷!有負大人呐……糊塗了啊……」老淚縱橫,這次倒像是真嚇壞了。
蘇康不再理會這群醜態,一甩袖子,聲音不容置疑:
「尉遲!」
「屬下在!」
「封門!在場所有人等,今日沒本官的話,誰也不準走!主簿宋明、戶房李典吏、庫大使老趙、賬房老張,都跟我去二堂!宋主簿,帶上你那本『寶賬』,還有威寧縣商戶的名冊!」
二堂的氣氛,比庫房還讓人窒息。
蘇康坐在太師椅上,慢條斯理地翻著宋明呈上來的那本登記著各家商鋪名號的《威寧商戶檔冊》。
嘩啦、嘩啦的翻頁聲,在死寂的空氣裡格外清晰。
王剛又帶著人抱來幾摞陳年卷宗,都是縣衙這些年的采購憑據。
蘇康的手指在某頁停住了。
「宋記布莊……掌櫃宋有福,宋記南北雜貨鋪……掌櫃宋有財……」
他輕聲念著,抬頭,目光銳利如刀,直視強作鎮定的宋明,「宋主簿,巧啊。這宋記布莊和宋記雜貨鋪的東家,跟貴府宗祠的名字,排著輩兒呢吧?」
宋明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後背的衣料已然濕了一片,但他努力挺直腰背,聲音還算穩定:「回……回稟大人,是同族族人。下官身為主簿,回鄉時族長或有托付照看一二,也隻是循常例關照些許。下官任職以來,素來謹守本分,賬目清晰,絕不敢,也絕不會以公徇私!」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感到一絲虛弱。
「哦?關照得是相當『到位』。」
蘇康隨手從旁邊采購憑據裡抽出一份,大聲念道:「正德十一年六月二十,縣衙采買書吏公服青布三十匹。承供商:宋記布莊。單價:每匹二兩一錢銀子。」
他放下卷宗,臉上帶著一絲冰冷的笑意:「本官來威寧前,途經鄰縣,同樣的青布,市價不過六錢銀子一匹。宋記這布,有何特彆之處,值此高價?」
宋明的臉又白了幾分,嘴唇緊緊抿著,半晌才擠出聲音:「布……布匹行情,因時因地略有浮動……用料、織工或有差異……」
作為老行家,這辯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蘇康不再看他,拿起另一份卷宗:「正德十一年十一月,添置衙役冬帽一百頂。承供商:宋記雜貨鋪。物料:灰兔毛滾邊(標注為普通灰兔絨)。成本價:每頂三錢五分銀子。」
他「嗬」了一聲,「本官昨日在縣前街所見,尋常販夫售賣的類似冬帽,至多一錢二分,百文亦可買下。宋記這兔毛,莫非真與凡品不同?」
宋明身體晃了晃,扶住椅子才沒摔倒。
被當眾拆穿謊言,尤其是自己專業領域內的謊言,那層官場體麵瞬間被撕得粉碎,再也維持不住鎮定。
他臉色灰敗,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蘇康目光移向檔冊另一處:「曹記米鋪……掌櫃曹大富。喲,縣裡唯一的大糧行?米價由他而定?好大的底氣!」
這個曹記米鋪,恐怕和縣丞曹新脫不了乾係。
蘇康將這個線索默默記下,決定深挖。
繼而,他轉向站在一旁、努力收斂氣息的尉遲嘉德:「尉遲縣尉。」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尉遲嘉德瞬間繃緊了弦。
「屬下在!」
尉遲嘉德站得筆直,喉結卻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本官聽聞,威寧城裡,你家開著個『嘉德堂』藥鋪?生意興隆?」
尉遲嘉德心裡「咯噔」一下,巨大的壓力如山般壓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聲音平穩:「回稟大人,確有小鋪一間。不過那是尉遲家幾代的營生,家小賴以為生。藥鋪與衙務絕無勾連!衙中兄弟偶有染恙圖方便去抓藥,價格皆按市價,賬目清晰可查!大人明鑒,小店經營不易,賺的隻是辛苦銀錢,庫房虧空一事,屬下確實毫不知情!」
生死關頭,本能讓他迅速撇清並點出重點——宋明那裡問題更大。
他這不是出賣,而是自保,更是撇清關係。
蘇康看著尉遲嘉德強自鎮定的樣子,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線索在他腦中愈發清晰:銀稅庫的虧空,大半變成了宋記鋪子裡那些虛高得離譜的采購單據;常平倉黴爛的糧食缺口,恐怕早已化作曹記米行倉廩裡的新糧,或變成了某些人懷中的銀票。采買、驗收、記賬、庫管,環環相扣,官倉裡的碩鼠們配合得天衣無縫!宋明這條為首的老鼠露出了尾巴,那藏在更深處、若隱若現的巨鼠曹新,纔是真正的目標。至於尉遲嘉德?也許是條在邊角上嗅到肉腥味、蹭了點油渣的小耗子,但蒼蠅腿也是肉,也得扒清楚!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蘇康站起身,聲音冷得像冰淩墜地,「你們食的是民脂民膏!啃的是朝廷根本!挖的是威寧縣城的根基!」
他目光如刀,掃過麵無人色的宋明、瑟瑟發抖磕頭的李典吏、癱軟如泥的老趙和眼神死灰的老張。
「來人!」
蘇康抬手,指向宋、李、趙、張四人,斬釘截鐵:
「將宋主簿、李典吏、趙庫使、張賬房暫時收押!嚴加看管,沒有本官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視交談!」
命令更明確,也更符合「看管配合調查」的程式。
「尉遲!」
蘇康目光轉向縣尉尉遲嘉德。
尉遲嘉德心頭一凜:「屬下在!」
他努力迎上蘇康的視線,手心卻已一片汗濕。
蘇康緊盯著他,語氣不容置疑:
「即刻帶人,去『嘉德堂』。把藥鋪這三年的進貨單、出貨賬、賣價記錄,還有所有與縣衙往來的采買憑據、結算對賬文書,一個時辰之內,全部送到本官案前!賬冊必須齊全,字據必須清晰。若有任何疏漏、塗改、隱匿……」
蘇康話語略頓,目光深如寒潭,「尉遲縣尉,後果,你需要掂量清楚。」
他威脅仍在,但語氣相對克製。
尉遲嘉德看著蘇康那不容置疑的目光,想起龍虎寨的殺伐決斷,那股子深入骨髓的敬畏感瞬間壓倒了其他心思,轉化為最強烈的行動指令!
「屬下遵命!大人放心,賬目錢物,一清二楚,分毫不差!屬下這就去辦!」
他聲音洪亮,帶著急於證明清白的迫切。
話音未落,他人已像一陣風般衝出了二堂,那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辦案都要迅捷百倍。
他終於明白了:庫房空了,還可以設法補窟窿。但若此刻在這位鐵麵縣令眼中坐實了貪汙庫銀的罪名,那才真是掉進了萬丈深淵,填都沒地方填!
蘇康看著尉遲嘉德消失的方向,眼神銳利。
光憑一個賬冊還釘不死人,但這群碩鼠的貪腐網已經撕開了口子。
撬開宋明的嘴,拿下李典吏、庫大使、賬房這幾個關鍵環節的人證,再拿到嘉德堂的賬目比對,證據鏈才能逐漸成形。
曹新?這條老狐狸恐怕也快要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