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彼此謙虛
彼此謙虛
顧逸一舉一動都是天下人所歸望,在西市露了個臉已然被說得沸沸揚揚,如今在這最大胡姬胡商聚集的落玉坊現身,又有墨夷明月在場,落到萬歲公主嘴裡自絕不會有什麼好話出來。
阿秋剛想宣告她的內功已然恢複多半,已被顧逸單手提起,帶著她徑直穿窗而過,輕盈落於欄杆之下。
墨夷明月探身而出,俯瞰他們,雙目精光閃閃,道:“還有句話忘記了說。蘭陵堂最近新接了一單,本來應該是阿秋你的事,但因你如今武功未複,便著落在了我和大師兄頭上。”
阿秋已經很久不再執行刺客之責了,聞言詫異道:“目標是誰?”
墨夷明月一字一句道:“大司馬大將軍,東光侯裴元禮。”
即便是阿秋,也唬得一愣,直接倒吸了一口冷氣。
裴元禮並非什麼武功奇高的難殺人物,問題是此刻殺他,會引起朝政嚴重動蕩。
倒是顧逸,略一怔下,已然猜到了大半。
這必然是蕭長安說動李重毓來朝的交換條件。
朝廷不能明目張膽處決裴元禮,但蕭長安可以委托江湖殺手出麵,做成意外。
這便是蕭長安在他臨走時所說:“我並不想做少師這般的君子,因此辦法可能比少師多點”的含義了。
顧逸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得一歎。
墨夷明月雖然是向著阿秋說的,目光卻是落在他身上,顯然有向他傳話的意味。
阿秋雙目閃動,問道:“那你和大師兄,誰接了這一單?”
墨夷明月翻白眼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道:“我們兩人現時正在你推我讓的彼此謙虛,其感人處不下孔融讓梨。”
阿秋被他氣得要笑了,嫌棄地道:“果然沒有我,就是不行。”
墨夷明月裂開大嘴,露出一口雪白牙齒笑道:“正是,萬望師妹神功快些恢複,早日回來替師兄們殺人。”
顧逸再不聽他廢話,拎著阿秋悄然自暗影中假簷落下,悄無聲息投入樓下喧嘩人群中去。
出了落玉坊的大門,回到長街上,顧逸如釋重負鬆口氣,拎著阿秋衣領的手也便鬆開來。
阿秋卻是鬱鬱不樂地道:“你又籲什麼氣難道你不是常來的。”
顧逸一怔,瞧了瞧她,認真想著難道多了個徒兒,自己行動以後還須先問過她?無論哪一門哪一派,怕都沒有這樣的規矩罷?
且她一生氣,連師父也不叫了,自顧自地便閃離了他身邊,足足落下三尺遠。
且從前他青樓確實是常來,隻是不是她所想的那種來而已。
顧逸生平從不撒謊。
但如此平白地擔了汙名,他又覺得不甘。於是他決定揀能說的為自己辯白。
他道:“我快十年沒有來過了。”
……
阿秋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瞪著他,幾乎要以目光將他扒皮抽筋。
所以他那天下人麵前守禮知節,高冷嚴峻的君子形象,是最近這十年打造出來的嘍?不過時間上的確對得上。顧逸開朝監國,逐漸名重天下,就是這十年的事情。
難怪那時在地底密室之中,顧逸對她那般輕侮無禮,肆意妄為。原來,他大約根本就是有這樣一麵的,隻是平時隱藏得好而已!
那時她練白紵舞,求他看一眼也不能,原來他就是這般非禮勿視的。
阿秋越想越怒,眼瞧著兩側鶯紅柳綠的花樓裡人來人往,姑娘們熱情的笑顏似滴得出蜜來——這一條街都是花街。她氣呼呼地在當街一頓足,怒道:“我不回金陵台了,你自己回罷!”
自與阿秋相識以來,顧逸曾見她輕顰淺笑,遊刃有餘,亦見過她在他麵前無可奈何,氣急敗壞,卻隻能打落門牙肚裡咽的強撐模樣。
卻從未見過她如今這般毫不掩飾、**裸的氣憤。
他生平從不和任何人解釋。一如安道陵所說,少師何須向任何人交代,隻有旁人替他解釋圓場的份。平素既然從未操練過,此刻自然張口結舌。
若是換了阿秋那逛慣了青樓的大師兄公儀休,那必然是張口就來。
且顧逸,也還有他的一重考慮。
身為堂堂男子漢,難道竟要向自己的弟子解釋,自己是去了青樓,不過向來隻聽情報,從不曾做彆的。
先不說她肯信否,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似乎也不是什麼有麵子的事情。
阿秋見顧逸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不動,更是落實了她的猜想。之前雖然隱約有所感覺,亦覺得很不開心,但那時她並未想明白,顧逸逛青樓和她有什麼乾係。
畢竟大師兄也逛,二師兄應該也逛過。萬俟師父……按顧逸所說也逛過。
她現在明白自己為什麼不開心了。因為,師父師兄他們,可沒要她許過終身,哪怕燒糊塗了,生病時也不曾。
顧逸那未必是終身相許之約,沒準就是個調戲而已。那樣的誓言,她大師兄公儀休在這兒一晚上怕是要發上四五次。隻有她才傻得當真了。
哪怕……醒來後不能作數,她也覺得不可原諒!
見顧逸難得地不說話,她當即發足便奔。
奔過幾條街後,鼻中花街的香味與眼中旖旎景色散儘,所見儘是坊市井巷,阿秋方纔覺得呼吸暢了些,頭腦也漸漸冷靜了下來。
她本來就是極冷靜之人,於利害上向來極明。
明明曾經對自己說過,那一晚的話,無論在他還是在她,都做不得數。
撇開那個夜晚的承諾,她此刻的身份是顧逸唯一弟子,顧逸做什麼,去哪裡,又與她何乾?
不提從前顧逸幫過她多少次,隻如今她的武功已然恢複大半,這都是拜顧逸之賜。她又有什麼立場,去與顧逸生氣?
阿秋一旦冷靜下來,便極少意氣用事。
於情於理,她這會都不可能與顧逸翻臉,就像是那天,那個不成功的拜師儀式上,顧逸被她吻了也得裝作若無其事一般。
朝堂和樂府都是千百雙眼睛盯著他們。
阿秋還未想明白自己下一步去哪裡,忽然心生警兆,轉過身去。
她所麵對著的長街,此刻空無一人,寂靜得可怕。
阿秋心中寒意並未消失,她不動聲色以手按上腰間“鏤月”,沉聲道:“跟了我一路,出來罷!”
一瞬之間,自各個不可能的角度,屋簷上,樹後,牆側,橋畔,同時閃出白色人影。
這些人均戴著鬥笠,且將鬥笠壓得極低。
鬥笠下的麵目模糊不清,但都是一式一樣的白衣。
阿秋一瞥之間,已經數得很清楚。十三個人,
蘭陵堂三大分堂的直接屬下,一言堂有“九鼎”,刑風堂有“八駿”,而她的神兵堂,便是這“十三影”。
十三影是神兵堂主身後的影子。是除了堂主之外,最不可撼動的實力所托。他們名義上是阿秋的屬下,但對萬俟清的忠誠毋庸置疑,更對堂主有監察之責。
阿秋當年能成為神兵堂主,固然有萬俟清的授意,亦是她自己的戰績。那戰績就是她獨自一人,便破了十三影聯手的“影子戰法”圍攻。
為首一人,握著兵刃緩緩步出,道:“多日不見,堂主萬安。希望堂主沒有忘記,本堂的考較之期。”
阿秋心中警鐘大作。她怎地,會忽然忘記了這一節。
蘭陵堂以刺者起家,最重要的是實力,無論是她還是公儀休等人,想要坐穩堂主之位,均需定期接受本堂的考覈。這也是本堂一貫的“以戰養戰”心法,刺者與其他武林門派不同,並不重修身養性,但需時刻保持行走於生死一線的壓力,才能發揮最大潛能。
十三影便是考較她的人選,而十三影自己,亦須接受堂中其他人的考覈。
既為主從,亦常以生死相見。堂主以絕對的實力震懾下屬,而下屬服從之時,亦隨時在窺伺著堂主的弱點。
這是深悉人性的萬俟清設計出來的,蘭陵堂真正的製度。
她近日失去武功一事,師父萬俟清不會刻意外傳,但也不會替她在堂中刻意隱藏。
而這個訊息,隻有十三影會留心。
她現時大部分時候都在宮中金陵台內,那是禦林軍的保護範圍,又有少師禦者日夜值守,十三影無法進入,也不可能僅為了考較她,打算付上全軍儘沒的代價。
而她每次出宮,顧逸都不離左右。這次,是唯一的落單。
她下意識地就要往身後瞧去。這一動作被為首那人看在眼裡,他繼續地以毫無感情的聲音道:“好教堂主得知,您與顧少師分彆後,他立時便掉頭去了另一方向,應是有事要查。”
阿秋的心不知怎地,才提起來,又淡淡地落了下去。
這才符合顧逸一向作風。他不是那種會追著女孩子解釋的人。
她不想自己更多瞻前顧後的樣子落於屬下眼中,向天長籲一口氣,朗聲道:“來罷!”
一陣清嘯之聲響起,宛若龍吟。“鏤月”出鞘,亮光如寒電,照天徹地。
十三影齊齊動容。
顧逸的鏤月劍,曾天下聞名。但他們都未曾見過,因那是十年前事。
動容歸動容,十三影均是經驗豐富的刺者,絕不會因此改變計劃。劍出之時十三人立即分散各位,前後包圍將阿秋身形路線鎖死,同時各項兵刃齊出,向阿秋招呼而來。
身當其衝的阿秋,立刻覺得重重勁風兵氣壓來,幾乎無法視物。
蘭陵堂的考覈,從不會留手,也不會因為堂主負傷或者功力不濟就網開一麵。那就失去了考覈的意義。
因此以往堂主有傷在身時,大多會擇地躲避隱藏。以免在被仇人找到之前,就被自己屬下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