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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樂 至少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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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七人

孫內人麵現猶豫之色。

自始至終,阿秋身上有她無比欣賞的聰明通透,果決堅忍,這也是她放心將舞部交給阿秋的原因。

即便戰事再起,她相信阿秋有能力保著舞部。而她自己終究老了,年華漸去,身形日漸佝僂,不再是當年那個意誌堅決,可以隻身擔當時世動亂的少女孫辭。

胡妙容的離世令她心碎。

而聽到的那些流言更令她心懷忐忑。

隻有經曆過戰亂的人,才知道戰爭的可怕。

但阿秋的挽留,並非如尋常婦孺般聲淚俱下以情動人,卻準確的命中了她的心意。

她半生都在樂府,亦曾在藝樂道苦心孤詣。若說人生有何奢望,無非儘展所學,將自己一生的積累傳遞下去,在舞台上煥發光彩,與盛世一同歡笑歌行。

雖然隻於中秋宮宴上僅見過天子謝朗一麵,聯係謝朗這些年的作為,便不難知他是明君。東宮謝迢,一曲《文王操》溫厚謙永,也是可堪寄厚望的未來明主。

無論是宸妃、趙昭容,還是新一代人才中她見過的上官大小姐,蕭長安,都是英才俊發,令人可以放心托付之人。

更何況,還有萬民擁戴的,少師顧逸。

大衍仍是新生氣象,若氣數未儘,當可再延續南朝盛世。

若如此,樂府便還需要她。

顯然在來之前,薛紅碧必然就苦勸過孫內人了。此刻見孫內人神情猶豫,薛紅碧立刻便苦口婆心地道:“孫辭,樂府如今百廢待興,撥雲見日,正是大有可為的時候。你彆扔下我們一走了之。”

阿秋更言辭懇切道:“師父,舞部不能沒有你。”

孫內人剛要回答,已有一個沉穩清峻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大衍此刻,便需要薛、孫兩位教習,為了國家的長久和平出一份力。”

顧逸的出現,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

薛紅碧與孫內人,是萬沒想到竟能在這一室之內,與南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少師,同時是她們的頂頭上司太常寺卿顧逸,覷麵相逢。

阿秋則是沒有料到,散朝後的顧逸,會願意來參與她們的討論。她在金陵台接待孫內人和薛紅碧來訪,自然瞞不過顧逸。但顧逸一向能少見一個人便絕不會多見,上次連公冶扶蘇來訪他都是直接無視。他竟然進入這裡並介麵她們的話題,著實令阿秋吃驚不小。

顧逸的目光掠過薛紅碧、孫內人,最終落到阿秋身上。他緩緩道:“今日殿前,接到四衛之中‘青鷂’蕭長安的軍報,關內侯將帶隨身三百精衛,於七日之內渡江抵京。”

即便連軍事一竅不通的孫內人和薛紅碧,聞得此訊亦悚動。

關內侯的朔方軍作為大衍的北方屏障,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上一次的關內侯朝覲,已然是二十多年前事,其情形她們都還記得。

因為正是為了迎接當時的關內侯李明遠,宮廷樂府纔在上官皇後指點之下,排出了《白紵》這出具漢地獨特風韻的清商樂舞。這源於宮廷的新舞,立刻風靡了大江南北,成為一時新聲。而薛紅碧和孫內人,更一躍而成當朝首席舞伎。

薛紅碧向來潑辣能乾,反應敏捷,她立刻便道:“是否迎接關內侯的國宴上,需要舞部獻舞?”

顧逸頷首道:“薛教習猜得極準。是如此,但不僅是如此。”

他麵對三名女子疑惑的目光,道:“關內侯上次進獻的龜茲樂舞團至今仍在驛館,你們是否都已知曉此事?”

兩位教習點頭,她們在樂府,亦多有耳聞。本朝樂府人丁不興,機構比之前代亦精簡不少,天子有意將這支樂舞團吸收入樂府的事,她們也曾聽說過。

但她們並未覺得特彆,因為在她們少年時,樂府最為興旺繁盛的時代,宮中一共有十部樂,漢地清商僅是其中之一而已,其餘九部都是胡樂舞。

學習、吸納和創新他族歌舞,亦是大國文明昌盛、文化開放的象征。

唯有親身到訪過驛館,亦會見過萬歲公主的阿秋,立覺不妙。她一想到那狡詐叵測的萬歲公主,立覺得這支樂舞團是個潛在威脅,隻不知何時爆發而已。

顧逸道:“應關內侯所請,那龜茲樂舞團會在國宴上獻上她們最為拿手的《天宮伎樂》,而我大衍所獻之舞,至少應能與其平分秋色,不能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否則,在文化上和人心向背上,南朝便不啻已先輸了一陣。

至少在數百年間,南朝被視為漢家王朝正統,被視為中原文化真正的傳承者,所以即便退居江東,亦一直得到無論南北漢族勢力的好感和支援。

在李重毓之前的朔方軍是如此,西南邊陲的樊家軍也是如此。

而文化優越性的外在形式,就是禮製樂舞。形式的華美隆重,意境的莊嚴肅穆,都是文化血統令人信服的證據。

孫內人立時皺眉,道:“鬥舞非比武,如何區分高下優勝?”

她一句話立刻問到了關鍵處。

樂舞之高下,不像刀來槍往,生死勝負一眼可決。有人愛俗,有人愛雅,百姓喜歡熱鬨繁華,而南朝士族喜愛清雅。最簡單的來說,一支六十四人的舞,和一支隻有一名舞者的獨舞,孰優孰劣,這其中就有諸多複雜考量。

但若比的是武藝,一般就是六十四人的贏定了。

孫內人所顧慮的,便是如此。她從前多見胡部樂舞,其場麵盛大、姿容豔麗,服飾華美,歡脫活潑,以及——性感動人,若論佐宴娛人的妙處,當在清商樂舞之上。

否則先代樂府十部樂中,也不會胡樂占據九部,而清商隻占其一了。

清商是直到上官皇後編《白紵》,纔有了脫穎而出的機會。

故此,身為伎者的孫內人對上官皇後,著實有一份深刻的感激之情。

是《白紵》,令她得以在當時環肥燕瘦各擅勝場的樂府得以脫穎而出,得著了被看見的機會。

雖然她並不希圖於此,但作為舞者的人生終於得著了圓滿。

在場的三個樂府人都在靜等顧逸的回答。

無論阿秋還是薛紅碧,都是舞藝道的魁首,深知孫內人這一問的份量。

顧逸深深看向孫內人,輕輕吐出七個字;

“得人心者為勝。”

阿秋三人先是愕然,隨後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顧逸這一答雖與樂道無關,卻是切中肯綮。

無論是怎樣形式,多少人數,何種風格,一切用於展示的藝術,最終的要義,都是虜獲人心。

而什麼是人心?這一支舞所要得到的,又是怎樣的人心?

顧逸再度將目光投向阿秋,輕聲卻堅定地道:“阿秋,去取那兩塊磚來。”

當“千秋萬歲”“單於和親”兩塊漢磚完整呈現於孫、薛二人眼前時,兩人的第一反應均是屏住呼吸,隨即倒吸一口涼氣。

顧逸當時所見,隻覺得磚上畫像線條流暢,造型古樸,他生平見帛畫磚畫亦多,倒並未覺得這兩塊石上畫像有特彆可令驚歎的地方。

他於自己不知之事,向來不擺架子,當即動問道:“兩位教習可是看到了什麼特異之事?”

阿秋從前雖然也看過這兩塊畫像石上圖形,卻並未往深裡想。直到顧逸此次指出,要求她們設法複原這磚上所畫的舞蹈,她才自這個角度來一看究竟。

隻瞥了一眼,她心中震撼亦是無以複加。

孫內人已經肅容拱手道:“稟少師,這是漢樂舞之中的‘七盤二鼓’之舞,如今早已失傳。”

她顧不得冒瀆古物,以手指劃過畫像上陰刻陽線,一一道:“這一舞姿為著名的‘折腰翹袖’,但其折腰之功已近柔術,下一瞬這名舞者須純憑旁腰之力反振而起,踏盤甩出長袖。”

她又指下一人像道:“此人單足飛淩於鼓麵,整個身體卻已傾斜出鼓麵範疇,身體與長袖連綿形成傾勢,將墜未墜,形成奇妙的反重勢之效果,似停頓於虛空,顯示出極高的重心控製技巧。”

她再道:“足下為盤,為鼓,對於落地點的控製和力度都有精準要求,使踏足立身皆成節奏。且其飛縱騰躍,摩地扶旋,均對平衡、進退、跳躍的身體能力有極高要求。”

她急急說完,最後道:“難怪,它會失傳。”

阿秋與顧逸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中看到瞭然之色。

越難的技藝,越容易失傳。因為每一代能做到完整做到這些要求的人,本就屈指可數。再加以戰亂,兵災,時世,一代無人承繼,則從此斷絕,而後世便隻能於畫像上想象其風姿了。

七盤二鼓之舞,是舞蹈與雜技的結合演繹,早已超出了尋常舞蹈的範疇。

薛紅碧亦苦笑道:“純以身體控製能力而論,舞部目前能完成這些動作的,怕隻有阿秋、張娥須,崔綠珠三人。”

顧逸沉聲道:“龜茲樂舞團有二十四人,我們如想取勝,至少需多少人?”

孫內人早已心中籌算過,應聲而道:“至少七人。”

此刻人數貴精不貴多,但太少亦壓不住場麵。

阿秋問道:“二位教習可否上陣?”

孫內人與薛紅碧均搖頭,苦笑道:“並非我等舍不下老臉,而是年齡增長後,體力與筋骨柔韌都達不到這種接近極限的要求了。在我們全盛時期或可一試,但如今是萬萬不能。萬一在演出時閃了腰,或者收不住身形摔了,那才真是丟我朝顏麵。”

阿秋打消此念,稍停須臾又道:“我還想到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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