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你在腹誹?
你在腹誹?
阿秋整個人向後軟軟地躺下去,卻正好落在一個人堅硬如鐵,肌肉緊繃的懷抱裡。
她對上顧逸明亮深邃的眼睛。
阿秋啞口無言,自甘認栽。
顧少師身為大衍第一人,不是向來不屑隱藏蹤跡,背後做賊的嘛。
所以他若是做賊,自然沒有人能提防得住。
顧逸身法快迅如電,抱著她穿宮過簷,了無聲息。
這再度證明瞭她的猜想:顧逸若是肯低調斂藏地做個賊,就沒有人能發現得了他的蹤跡。
踏雪無痕,登萍無跡,應該就是他這般的輕功。
連風掠起的聲音都沒有。
彷彿置身於天地間最安謐寧靜的中心。
其上是無邊無際的藍天,天河皎皎,月落星沉,曙光乍現。
其下是重重疊疊的宮簷,金碧生輝,暗流湧動,鐵騎夜行。
可那人世間湧動的一切,彷彿都離她變得很遠很遠。
他身上她已熟悉的甘鬆白雪的氣息,又紛紜漸至而來,像長廊畫楓的甜美秋意,漸漸將她淹沒。
但是,她還是能聞見一絲不對勁的氣味的。
那是他的血。她想。
可是她困了。
阿秋醒時,已在崇極殿的金陵台。
她向來警醒,不過打盹一時半刻而已,但是感覺上,卻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迴廊曲折幽深,綰著雙鬟的小女孩在重巒疊嶂、雲峰不儘的長廊裡赤足飛奔。
她在惶急地找一個人。而宮簷深深,雲帷飄拂,曲道折廊回環無窮,像是一個深而幽遠的迷宮,卻除了她之外,沒有任何一個人。
“師父,師父你在哪裡?”
清亮甜美的聲音回響在荒蕪寂寥的廢宮裡,卻始終沒有看到想要找到的人。
她便是帶著這般深刻的失落感受醒來的。
而即便在夢裡,幼年的她心下也很清楚,她找的那人並非是她現時的師尊,蘭陵堂主人萬俟清。
在夢中重疊洶湧紛紜的幼時記憶與情感烙印裡,還沒有萬俟清這個人。
醒來的第一眼,邊看到顧逸正背對著她,更換衣裳。
血的味道已經消失。
她嚇得慌忙閉眼,偽裝睡著。
顧逸身形一滯,立刻不動聲色地將衣裳理好,轉過身來,走到榻邊,淡淡地道:“你醒得倒快。”
還真是與嬰兒時一樣,一抱就睡,一放下就醒。當年他可曾為此苦不堪言。
阿秋不裝了,睜開眼睛想要起身,卻發現膝上xue位還沒有解。而且,渾身骨頭,竟如同散了架一般,莫名痠疼。
她這是扭到哪裡了?想想又覺不對,總不可能全身每一處都扭到吧。
誰想她剛自榻上撐起上半身,顧逸立即神情凜然,眉頭大皺,她還未得反應過來,已覺身前勁風襲到,猝不及防就已被一雙堅實如鐵的臂膀牢牢鎖住,且整個人向後仰麵跌倒榻上,且後者已欺上身來,將她壓在身下。
阿秋仰起臉來,正對上顧逸黑若深潭,靜若止水的眼眸。此刻他居高臨下,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像是要看看她還能如何掙紮出去。
阿秋隻覺此人力大無窮,臂力如鐵,直將她箍得都快散架了。而且,又重。
她忽地醒悟,自己這一身的痠疼,大約除了是和司空照打架的結果,還跟他抱著她回來這一路,也是箍得這般緊有關。
原來顧少師看著斯文俊秀,這一身蠻力大約並不比司空照差多少,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武者被人近身壓製,本能反應就是發力反抗,可她提氣掙紮三次,均是勞而無功。顧逸一雙手,整個人,牢牢壓在她身上,渾如鐵籠金鎖,紋絲不動。
他長眉削鬢下的眼神極為警覺,極為專注地盯著她,像是生怕她再有何異動。
阿秋莫名被他看得有點心慌,終於忍無可忍怒道:“你將我抱得這般緊乾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你自己說過的!”
顧逸一呆之下瞬間放手而起,閃退三尺,便像是他自己也被嚇了一大跳。他一邊背轉身形對著床榻,一邊儘力鎮定地道:“你出手狠絕,一動手非死即傷,我再不敢大意。”
這也不是沒道理。阿秋心想,他自背後偷襲她那一下,若她當時來得及反擊,不將他自當中切割成兩半纔怪。
若把他切了,那後悔也就遲了。所以顧逸驚弓之鳥,小心些也是對的。
阿秋想起自己在顯陽宮頂刺他那一匕首,訕訕地道:“對不起,你的傷怎樣了?”
顧逸佇立床榻前的背影忽然一滯,卻不答她,隻是沉沉地道:“你師父教你的究竟什麼東西!”
出手便是必死之局。不是敵死,就是我亡。
是殺人利器,但遇到比自己強的對手,便是有去無回。
阿秋與顧逸打交道至今,他雖向來自帶淩厲威壓,說一句便是一句的分量,但阿秋還真未見過顧逸動半分真氣。他一向都是從容裕如,喜怒不形於色的。
可這會聽這句,卻真是對阿秋的師父相當不滿。
阿秋琢磨半晌,最後小心地回答道:“師父……他也不是故意的。”
蘭陵刺者,自戰國以下傳承千年,從來便是這般的風格。刺者不打算與敵偕亡,難道打算與敵喝茶不成?
顧逸冷冷地“哼”了一聲,片刻後道:“以後彆再讓我看見你用武功。”
阿秋心想我的功夫又不是你教的,你說不用就不用啊。
但形勢比人強,眼下她在金陵台靠著他茍延殘喘,她決定說:“是。”
不過是不讓他看見就是了。以往她行刺十三州,也沒讓他看見。不見得每場動手,都必得拉上顧少師當看客欣賞。
顧逸低聲喝道:“你在腹誹,是不是?”
阿秋終於決定說實話:“顧少師,司空將軍她外家功夫比我強,內力比我渾厚,我若是不儘全力,這會我就該在詔獄裡蹲著了。”
顧逸終於轉過身來,直視著她雙目道:“但若你今日殺了司空照,你可知會有什麼後果?”
阿秋一雙黑白分明、波光瀲灩的美目眨了一眨,最後決定閉上嘴巴。
她當然不是沒想過後果。可師父說過,刺客不是政客,不需評估那許多利益得失。兩相對峙,寧在一思進,莫在一思停。等想上幾個來回評估幾場得失,屍身都該涼透了。
顧逸看著她,正色道:“飛鳳四衛向同進退,亦是皇上自幼至年長的最親信之人,而司空上將軍更是大內城防警戒的最高指揮官,你連她都敢殺,且不說皇上會否下發詔清剿蘭陵堂,便是宸妃、趙昭容、裴夫人三人,也必是追殺到天涯海角也不會放過你。”
四衛之中的“玄鵠”穆華英,是四衛中唯一辭官不仕之人,她便是如今大司馬大將軍裴元禮的夫人。她曾掌大衍最高司法機關廷尉,是本朝第一刑推鞫讞高手。
蘭陵刺者又豈是被嚇大的。
阿秋心中這般想,嘴上可不敢說出來,隻得乖巧地道:“那還要多謝少師——將我攔回了。”
心裡恨得牙根癢癢。顧少師,早知道我該捅深一點,讓你知道站著說話不腰疼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顧逸卻是兩道濃眉深深擰起,英俊麵龐上流露出凝重的深思神情,片刻後道:“不殺人的功夫,你會不會?”
阿秋乾笑兩聲,痛快地道:“不會。”
武功不殺人,難道是學來炒菜的?阿秋自覺百思不得其解。
顧逸努力搶救一把她那已經徹底黑化的良知:“你若與前輩高人過招,而對方並無傷你之意,隻是想留下你,又或者你根本不需要殺人,隻需暫阻一下對方,就可完成自己的目的,你難道也非要對方死或者重傷嗎?”
阿秋想了想,老實地答道:“我們刺者從不會閒的沒事跟前輩高人過招玩的,如果沒有人明碼標價買對方人頭,我們見到高人是躲還來不及的。”
又想到後麵一種情況,搔搔頭道:“也沒有這種情況,實在有——這是屬於該讓二師兄轄下刑風堂去放迷煙毒霧的情況。”
刺者是利刃,當然隻用於利刃必出的情形。劈柴挑水、清場子,打下手之類的粗活,還是讓其他專業人士去乾吧。
顧逸凝視她片刻,而神情亦變得非常複雜。半晌才道:“所以你師父培養你,隻是一件殺人利器,一件適用於特定場景的工具。但你從未擁有判斷、應對世間種種變局的能力,而僅隻擁有麵對刺殺這一種極端情形的能力。”
阿秋躊躇片刻道:“也不能這般說。”平心而論,師尊並不是一個將徒弟當工具的人,否則亦不會栽培出身為右相的公儀休、天下幫會總舵把子的二師兄,也不會在她連刺十三州後立即令她收手入宮當一名小小的舞樂伎。
她忖度片刻纔回道:“我們蘭陵,並不都是刺者……”其餘的亦無法再說,免得泄露本堂機要。
顧逸卻並未在意她這一句,隻是上下打量著她,便如看一件東西一般,皺眉道:“你這般大了,要改身法路數很難了。可如你這般隻要一動手,人人皆知你是刺者。”
阿秋心想:所以師父讓我在宮裡,能不動手就不動手,非要動手就一定要滅口呀。
顧逸忽然似下定了某種決心,沉聲道:“來吧!接我這一招,不可讓我傷到你,但你亦不可存傷我之心,此為隻分勝負,不分生死,留有餘地!”
不等阿秋反應過來,他負於背後的手忽然伸出,晶瑩溫潤的三尺玉衡出袖如雲龍出水,直向著她當頭擊來。
阿秋眼睜睜看著玉衡當頭擊到,卻隻呆坐床榻不動,既無起身亦無還手之意。
玉衡堪堪至她鼻尖寸許,凝立而住。顧逸沉聲喝道:“為何不還手?”
他心思縝密,見阿秋神情不對,順著她的眼光望向自己胸前。
那裡衣襟有些散了,露出半片肌膚。當然,最重要的肯定不是這個,而是露出了一段包紮肋下傷口的紗帶。
顧逸以為她終於有了良知,聲音溫和了些許:“這點小傷於我無礙。起來試招。”
阿秋氣得直想跳起來,怒道:“你倒是放開我腿上的xue位禁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