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羌笛如夢
羌笛如夢
有人在快速地接近此地。
衣裳破空的聲音微細,卻逃不出她的聽覺。
這人的速度已經達到令神鬼驚懼的地步,但行進的身法卻從容不迫。
她想起師父所說的,南朝宮中,臥虎藏龍。
阿秋入宮不是為了求低調,而是為了以最短時間、最快速度刺進南朝至高無上權力的核心。
因此,引來高人注意是必然。
笛聲如風掠於長廊,久久徘徊,餘韻空曠無儘。
阿秋的唇離開玉笛的吹口,在來人抵達長廊之前,收儘了最後一個音。
眾人彷彿自陰山下久遠的夢境中醒來。
黃樂正先開口,他輕咳一聲道:“石娘子這樂器……”
樂府諸工按等級分為師、工、伎。伎是地位最低者,一般直呼其姓或名。而黃樂正因阿秋這一器一奏,已不敢呼她石氏,而改了較為尊重的稱呼。
“是羌笛。”一個清峻威嚴,卻又不失溫和的聲音,在長廊儘頭響起。
原來是羌笛。那就難怪在場之人皆不認識了。
一眾舞樂伎生們暗想。
先朝樂部有十三部,其中便有龜茲樂、高昌樂等西域胡樂。但眼下這些人,都是南朝藝人後緒,並無胡人傳承,所以均不識胡樂。
黃樂正卻來不及想這些,他擡眼望向廊下,立即腳下發軟,伏地而拜,而其餘隨他來的執事們也是立刻整衣而跪。
“太常寺卿大人親至,未曾遠迎,罪該萬死!”
太常寺卿顧逸紋繡金線白羽仙鶴的黑色大氅,自黑暗中閃現,自兩行跪著的舞樂伎生麵前掃過。
他的步履徐而緩,最終,止於俯伏於地的阿秋麵前。
樂正黃朝安心裡發急,卻不敢出聲。
阿秋不但人美,且頗為膽大,此亦令他心癢難撓處。但是,若因為這膽大,觸犯了太常寺卿大人,連累了樂府上下,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在朝廷中,樂府由管理禮樂的太常寺所轄署,而太常寺卿,乃九卿第一人,亦是樂府機構往上再往上的名義最高管理者。
說是名義,就是說這樣的貴官,平時是根本不可能管這些賤役樂者事務的。
而顧逸,亦隻有在太常寺本部所轄範圍內,被他名義上的部隸稱為“太常寺卿大人”。
在彆的地方,他的稱呼是“少師顧逸”。
三公之中,唯一一人。
本朝生殺予奪第一人,位在左右相之上。天子之下,萬人之上,少師顧逸乃第一人。
黃朝安是做夢也想不通,少師顧逸這樣一位以殺伐平前朝戰亂,扶立謝家新君,開一代氣象的權臣,怎會非要兼領這虛頭巴腦的太常寺卿之職的。
且他不僅是虛領此位,一上任就重設樂府,並要求征集先朝及各地散逸樂工回朝。聽說是要恢複先王禮樂殘緒,以禮樂教化天下,修文德以安四方。
他不懂這些,但樂府人越多,他雖然官小,可挾威弄恩的地方也就更多,他沒什麼不樂意的。
唯一沒料到的就是,一次采選民間舞樂伎者的小小甄選,就驚動天上,降來了這麼大一尊活佛殺神。
阿秋的手心也在出汗。
她聽過顧逸的名字。南朝根本沒有人不知少師顧逸。
麵對顧逸人臣之極的威壓,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但不同於黃朝安是麵對上位者的緊張,她的緊張主要來自怕被識破身份。一旦被識破,那麼所有進宮的努力將會前功儘棄。
但她也有自信,權位貴重如顧逸,不會有空過分注意她一個小小樂伎的。皆因地位有雲泥之彆,即便因她的一曲而擾動片刻心緒,也不會再多費神她的背景。
顧逸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道:“所奏何曲?”
她聽音入微,不知為何,覺得顧逸的聲音裡,壓抑著某種暗湧的潛流。她很想擡起頭來直視對方眼神,卻不得不按捺住,因為此時不能出任何錯。
阿秋規矩答道:“《長安風》。”
應該是她的錯覺。她想。
空氣凝滯了片刻,她竟似聽到了一聲因震驚錯愕而來的輕歎。
良久,顧逸的聲音再度看似平靜地響起:
“何人所授?”
阿秋儘可能據實回答:“羌笛是父親所授。但此曲,是根據妾幼年所聽到的旋律記憶而編成。但具體在哪裡聽的,妾不記得了。當時都城離亂,胡風謠曲甚多。”
她已經儘可能說實話了。師父如父,她的羌笛是師父所授。而師父說,宮伎采選,都是萬中無一的高手,要確保萬無一失,最好是南朝新立這十多年間,沒有人聽過的新曲。
她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曲子,便奏給師父聽。師父卻說,甚好。連他自己這個曾經的南朝羌笛第一高手,恐怕都吹不出這樣的曲子。
便是這首《長安風》。
顧逸少師像是儘可能平靜地答道:“這不是胡風謠曲。是有漢人在邊關,懷念著故國的城牆。”
這聲音宛如雷鳴,阿秋深埋心底某處深遠的記憶忽然顯露出來。
是。這不是她隨意在哪裡聽到的胡風謠曲。是有人曾認真地傳授於她,並告訴她:
“這是有漢人在邊關,懷念著故國的城牆。”
阿秋再也無法控製心中驚愕,倏地擡起妙目,與顧逸對視。
顧逸聲音低沉行動穩重,她原本以為顧逸至少四十出頭。
出乎意料之外的,那是一張極其年輕英俊的麵容。
顧逸的形貌看上去頂多二十多歲,但他的眼睛深邃冷靜,充盈著與年齡完全不符的智慧和情感。
而此刻這雙眼睛,正以毫不掩飾的震驚情感向她看來。
他的麵容英俊但深沉,五官棱角分明。
最引人注目是他的長發,烏黑如鴉的發絲中雜有絲絲銀發,為他平添了幾分滄桑感。
所以,這是一個讓人覺得既很年輕,又像是經曆過許多人世變幻的人。
可令阿秋最驚詫震動的,並不是顧逸的形貌。雖然顧逸,確擁有那種令人一望便挪不開眼的奇異氣質。
那是一種冷峻到骨子裡的氣質與熱烈到極致的感情,強烈對比之下所產生的魅力。
她驚詫的,是——她應該見過這個人。
可是,卻沒有絲毫印象了。
金羽烏氅,銀絲黑發。
沒有人會在見過少師顧逸後,還能忘記他的形貌。
但阿秋的確忘了。
這是不可能的事。刺者的記憶力,對於細節的精確還原,遠遠勝於普通人。
可阿秋就是忘記了。
她認得這張臉,這個人;但就是不記得何時、何地,曾見過這個人。
她覺得少師顧逸的目光,停駐在她眉間的花飾上,很久很久。
不知為何,她能感到,顧逸彷彿在極力忍耐動手揭去那花飾的衝動。
那是一彎形如金掐羽月,嵌著金綠貓兒眼的流蘇花鈿。
在那流蘇花鈿之下,隱藏著一個形如新月蓮花的殷紅胎記。是阿秋從小就有的。這次進宮,師父囑她能藏便藏。
“還不到被人看見的時候。”師父如是說。
阿秋的手心再度滲出冷汗。
顧逸少師,他還知道些什麼?
阿秋迅速地垂下目光以掩飾心中驚惶。同時餘光瞥到一邊的黃樂正慌慌呈上名冊的樣子。
顧逸應當是在檢閱關於她的記錄。
果不其然,頭頂上的聲音一頓:“石氏挽秋,仙韶院……石長卿之女?”
隻這一句出,阿秋全身如冰水澆透,幾儘癱軟。
從顧逸的語氣,冰雪聰明的她已經明白,他根本不信。
這個出身是假的。
入宮之前,阿秋不是沒有與師父推敲過石長卿之女這身份的可靠性。
《桓書樂誌》載,石長卿,北羌樂師,善羌笛,亦工南地簫、笛,曾譜曲《白紵》、《子夜歌》。深受前桓末帝寵信。桓朝滅亡時,石長卿雜於流民中出宮,不知所終。
從記錄來看,像這樣的宮中樂師,當時有很多很多。
樂人不是忠臣名將,不會有人為之樹碑立傳。就這一兩行,也已是樂人中的國手,才會有此榮幸,在史書中留下一兩筆痕跡。
她當即提出質疑:“石長卿如有女,不應該是胡人深目高鼻模樣嗎?”
師父當時正背對著她,於架上取一件黃袱錦囊。聞聲一震,片刻之後,才道:“石長卿隻有一半胡人血統。這就是為什麼,他會到中原來。而若他娶的是漢地女子,那麼女兒的胡族血統,就幾近於無了。”
她再孜孜不倦地求問:“那如彆人問我母親是誰,該如何答?”
師父的手在空中停留了漫長的時間,最後道:“他流亡出宮後,於亂離中與一位善彈琴箏的士族大家逃妾相遇相愛。後來他們都不再做樂工,到了遠離京城的鄉間種地、種菜……他們最後的人生,雖貧窮卻非常幸福。”
他的聲音漸低,道:“你的母親,名叫阿秀。”
阿秋總覺得,師父那時的傷感,並不像是在編造一個故事。
師父又道:“宮中縱有故人,聽得石長卿之名,亦多半會善待於你。石長卿的人緣……是不差的。”
他抽出錦囊,露出其中雙管玉笛晶光四射。
“你是石氏之女,可以此‘雙飛翼’為證。”
眼前的少女神色雖然鎮靜,卻已搖搖欲墜。
少師顧逸自杳如前世的記憶裡驀然醒神,看阿秋神情幾度變幻,再望向廊下恍如隔世般整齊排列的舞樂伎者,一側恭敬待命的樂府諸員,立時明白了眼下情狀。
而因此,一個艱難的選擇擺在了他麵前。
一邊,是自己很久很久之前作出、卻始終銘刻心底,無日或忘的承諾。
“……會永遠保護你。無論發生什麼,都在你身邊。”
另一邊,是她顯然不善的來意。
宮中現在還記得石長卿來曆的人,應已沒有幾人。
而很不幸地,顧逸就是其中一個。這恐怕是石長卿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
而顧逸,亦是世上為數不多的幾個,知道阿秋是誰的人。
所以阿秋不會是石長卿的女兒。
那她進宮來的目的,在他麵前,就昭然若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