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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樂 最傻舞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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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傻舞伎

清商舞部班首的位置,從前,在人數還沒有那麼多的時候,她原本可以爭一爭的。

那時待選的人裡有她,有薛紅碧,還有一位風姿綽約的胡妙容。

薛紅碧嫵媚明豔,胡妙容風致楚楚,而她勝在個子高挑,端正清麗,當時教習說她:雖無姝色,但也有一種文雅內斂的韻致——是文皇後會喜歡的那種。

舞部班首隻有二個名額,將會在她們三人之中產生。舞伎中的班首,是對藝樂水準的最高認可,且會是今後當之無愧的,每場舞樂呈獻的主角。

每一次表演,都會有最重要的位置,最重要的角色。而班首就是群星簇擁之中的那輪月亮,所有的目光,都註定會落到月亮之上,而星星閃耀得再璀璨,亦都隻是平淡和應當。

班首會得著更多被貴人賞識的機會。

也會得著更多飛往外麵世界的自由。

如今日的紅碧。

當時的孫辭,為什麼會自覺放棄這個飛上枝頭的機會呢?

午後的日光裡,大樹上雪白的棠梨花紛紛飄零墜地。她聽到了十五歲那年的自己,輕輕對著教習,還有所有舞伎們脫口而出的那句拒絕。

“我不要當班首。”

清冷的聲音,很輕,卻很確定,如同細碎的棠梨花們墜地的姿態,輕盈而決絕。

在宮中近四十年,清商舞部數百人的集體生活掠影裡,那隻是一個小小的,無關痛癢的細節。就連孫辭自己後來,也早就忘記了,原來作為舞伎的早年生涯裡還曾有過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小插曲。

這意味著,她曾有過出頭的機會,而已。

此後,樂府年年甄選新人入宮,舞部人數越來越多,最後一個清商舞部已近五百人,此外還有胡旋部、柘枝部、敦煌部等諸舞部,各逞風騷,爭奇鬥豔,而她曾擁有過的那些清麗亦轉平淡。她漸漸地成為清商五百舞伎中靠後排的人。至終,成為舞台之上一個叫不出來姓名的背景角色。

無論在舞藝呈現的舞台,還是時代的舞台,都是如此。

所以,當多年以後的薛紅碧,能對著她老去的容顏,一口便叫出她的名字時,她心中其實是詫異的。

眼前的薛紅碧,一如十五二十年前那般,高昂著頭,一手叉腰,一手捏著竹板,正等著她的回答。

在孫內人的恍惚之中,薛紅碧人過中年保養精細的嬌柔麵龐,又化做了少年時那般若牡丹怒放、嬌豔明媚至極的模樣。

還是那般生機勃勃,絕不服輸,鬥誌昂揚的生命力。

是令當時的少女孫辭一見便會自慚的明亮和燦爛。

是尚未開始就已經斷定自己贏不過她了嗎?

是不想從此成為矚目的焦點,必須走一條力爭上遊再上遊的道路嗎?

還是……

這是丟失在記憶迷宮之中,無限擱淺的一個謎語了。雖然孫辭至今也並不覺得後悔,但她亦很想知道,十五歲時的自己,究竟是怎樣想的。

是因為自卑嗎,是因為懦弱嗎,還是承受著其他的什麼秘密?

一個模糊的答案,忽而自早已擱淺的記憶裡,影影綽綽的浮上來。

把握不清楚,卻又似乎摸著了些端倪。

然後,她聽得薛紅碧口齒清楚,一字一句地替她說出了心裡的那個答案。

“你主要是不愛爭。但其次,還因為石長卿。”

她幾近錯愕地望向薛紅碧。她根本想不到。當年她的心思有那般昭然若揭嗎?就連一個從無往來的同部舞伎,都看得那般清楚嗎?

她不愛爭,她厭倦一切需要她提著野心和鬥誌去征伐的場合,她本來就不是那種人。她隻想安靜地在自己的世界裡,跟著前人的節拍,起舞,踏歌,像月光下的睡蓮一般獨自綻放。

舞的世界裡沒有咄咄逼人的競爭,隻有生命的節律。

她愛聆聽那些節律,不愛聽野心家的征伐之聲。

至於石長卿,她也從未想過要靠近他,從他那裡得著什麼格外關注。

但她嚮往他,她有時會暗自希望,就可以這樣,一生一世,在他的笛聲之中,舞下去。即便那個舞台上,並不隻有她一個人。

大家都在一起,也很好。這就是那個時代本來的樣子。

薛紅碧在笑,卻是在帶著淚的笑,笑得崩潰而又愴然:“沒什麼難懂的。當年舞部又有誰,不曾為石長卿心動和癡狂。”

“隻不過你,是最傻的一個。”

是麼。原來她是最傻的一個。

傻到其他人早已經離開那個時代,各自飛上枝頭,漸行漸遠,在時代洪流裹挾之中過上了不一樣的人生,她還留在原地,堅持著一個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的夢想,還埋藏著一個自己也早已忘卻的執念。

原來其他人也都和她一樣為石長卿而心動,但沒有影響她們爭、她們媚,沒有影響她們使用女人可以使用的那一點兒,不多但有效的武器,為自己謀求其他的出路。

隻有她傻傻的等在原地,記著文皇後的教誨,以目光一次次跟隨又描摹石長卿的身影,直到自己的光芒徹底黯淡,隱退。

待上一個朝代的幕布徹底拉下,而她發現台上隻剩下自己孑然一人,一生也已經過了大半時候。

淚水衝洗了薛紅碧精心描繪的眼妝,眼尾暈染的紅褪卻,露出纏綿而哀傷的,如牡丹花瓣上的紋路。她像是在笑著,卻也是在哭。

“可是你孫辭,也是我唯一佩服的一個。”

能用一生的時間,去思念一件事,一個人,那是一種至純至真的功力和心境。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一息尚存,生死不忘,至拙到最後,會迴光返照得令人動容。

“《白紵》舞,我承認你跳得比我好。”

《白紵》舞,原為吳歌西曲,為江南吳地女子浣紗織布時所唱之曲,後漸演變為女子手持白紵而起舞的舞蹈形式,是典型的漢族清商樂舞。

這種自民間采風而來的舞蹈,多半節奏歡快活潑,充滿民間少女們嬉戲打鬨的日常生活趣致。因此,若按孫內人從前教舞部的法子,目前這些舞伎少女也是演得出來的,隻要顯露少女天真無邪的本色就可以了。

但經過前代上官皇後創編之後的《白紵》,其意境風格迥然區彆於民間謠曲,其內涵有了質的提升。

如果說原舞僅是“思無邪”的,小女兒的樸素情態,上官皇後則在此舞之中注入了世家文士的風流,和屈原詩賦一般,美人香草的象征形容。

舞姿展現的是水色月下美人低徊,但中心所詠歎的其實是情思,

所詠歎的看似是男女情思,中心所悼其實是萬古不可追的,對於時間流逝、時世改易的感傷。

阿秋即便不通樂舞,但經曆一整個下午兩位教習之間的唇槍舌劍之後,也明白了一件事:以舞部如今的水平,要拿出不遜色於前朝水準的《白紵》舞,著實是難比登天。

但這個機會,卻是她冒死夜闖宮禁,又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顧逸親自插手,纔得到的,可以說是彌足珍貴。

如若給文武百官留下的印象就是“不過爾爾,還是散了吧”,還不如歸家去看自家舞伎,那麼以後不僅百官和皇上會對此興致缺缺,即便顧逸有心想幫,也再難開口。

畢竟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

雖然因顧逸重視禮樂,加之國家清寧,百姓安居樂業,倉廩足而後知禮節,樂府始終是會越來越重要的。但到這個重要性顯示出來,又落到舞部這些人頭上,期間至少也是十年以上時間。

阿秋等不起,被黃朝安盯著的舞部更加等不起。

無論如何,這次的《白紵》都必須成功,而且是空前的成功,才能一掃朝中對於樂府舞部頹廢不振的印象。

師父萬俟清傳來的,經她在腦中還原之後的第二句話,便清楚明瞭地,不斷回響於心:

“欲複白紵之舞,當訪棲梧之宮。”

阿秋學曉了規矩,這次不敢再高來高去地直踏棲梧宮中。皆因知道此地有前代“天機四宿”之一的“風雷斬”褚元一鎮守。

連六宮第一人的宸妃亦是默許了褚元一霸占此地的,她總不可能把對方趕出去。

但這元一姑姑極凶,若見麵不打架是不可能的。她絕不可能客客氣氣放自己在棲梧宮裡閒逛亂翻。

於是,阿秋計從心頭起,在去棲梧苑之前,先摸去了司膳監,摸了一瓶西域的玫瑰酒,一盒羊肉羹,一樣鱸魚膾出來。她料想那元一姑姑那般骨頭硬,雖然一身好武功,是斷然做不出如她一般去司膳監偷食物的事的。

也因此,看她的形容頗為潦倒。過的必不是好吃好喝的生活。

飲食乃人之大欲,她給她帶吃的來,那褚元一未必好意思一見麵就動手。

阿秋拎著一瓶玫瑰酒,一籃羊肉魚鮮,立在棲梧宮外,封鎖聲音不使外傳,單單束聲一線,遠遠送進去道:“晚輩阿秋,來向褚前輩問好。給前輩帶了些吃的,望不要嫌棄。”

內苑中果然傳來風聲。一個花白頭發的佝僂身影迅速出現,接近門口。正是上次所見的老嫗褚元一。

阿秋心下詫異,她原本已經做好了對方不會搭理,甚至要接背後偷襲的準備:這元一這次倒這般聽話的?她叫一聲便乖乖出現了?

褚元一立在門內,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你是阿秋?”

阿秋愈加一頭霧水。她從來就是阿秋,難道她上一次就不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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