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為老不尊
為老不尊
此處畢竟仍屬宮中,對方是萬香國主公冶扶蘇,蕭長安縱然少年脾氣,也不是毫無分寸。
紫竹簫忿然橫於公冶扶蘇麵前,卻並未帶內力勁氣。
公冶扶蘇雖然多智善變,卻也完全不曾料到,這名一直默默無言的黃門內侍,竟會突然出手指到他麵前。
他倒未如何動氣,隻是不由目射奇光,感興趣地打量起蕭長安來。
公冶扶蘇沒什麼反應,但那黃衫美婢阿沁卻極生氣,她羅袖一拂,便徑自擋在了公冶扶蘇麵前。
蕭長安但覺眼前一花,手肘一麻,手中的紫竹簫便已憑空被奪了去。
這也是他本就無意傷人,輕敵所致。
那阿沁卻是因蕭長安居然當著她的麵,冒犯她主人公冶扶蘇,自然毫不留手,用上了十成十的本領。
她一出手便淩厲之極,一袖拂上蕭長安小臂封了他xue道,另一手便將紫竹簫截在手中,皺著可愛的眉頭道:“憑你,也敢在主人跟前無禮?”
又叱道:“我們家不為難下人,隻給你長個記性罷!”
阿秋還不如何,孫內人和薛紅碧當即便驚撥出聲。蕭長安俊逸的臉也自變了臉色。
皆因阿沁出手快捷無倫,她竟是拿起竹簫便要一折兩斷。
以蕭長安一個小小宦官身份,竟敢以簫當麵指著大衍首富“萬香國主”,阿沁隻出手摺斷他的竹簫,這懲罰委實不能算重。
一貫不羈的蕭長安卻是神色大變,目眥欲裂,全身殺氣陡增,要趕在阿沁折簫之前將其搶回。
廊下眾人此刻一大多半都驚叫起來,因為人人看得出,蕭長安動了真怒。
意料之中的大打出手卻沒有發生。
公冶扶蘇伸手,輕輕接過阿沁手中的紫竹簫,珍而重之地拈起紫竹簫上,以綠色流蘇玉繩拴著的金色蓮花令牌。
他這一下接簫,手法平淡似不懂武功,卻像是阿沁特地迎上去遞送給他似的。
公冶扶蘇柔聲道:“這簫可是折不得的。這上邊還係著天機令呢。”
孫內人正自糊塗,樂府承華令安公的獨門蓮花令紋,何時變成了什麼天機令。但是好歹簫救下來了,其餘一切都沒那般重要了。
承華令安道陵雖然神龍見首不見尾,卻在樂府眾人心目中威望極高。這蓮花令紋在樂府之人心目中,便是安道陵的象征。
若是阿沁今日真的將這支帶有安公令紋的竹簫折了,即便樂府隻是一幫手無束縛雞之力的樂工伶官舞伎,無權亦無勢可向富可敵國的公冶家討回公道,但亦必群情憤激,難以壓製。
就連一貫溫和能忍的孫內人,亦覺得阿沁欺人太甚。
蕭長安見紫竹簫已然無虞,神色才漸放鬆,卻仍然是警惕著。
公冶扶蘇拿著紫竹簫在手,卻不還給他,笑道:“小兄弟不知是‘天機四宿’中,哪一位的門下?年紀雖小,火氣卻是不小。”
蕭長安哼了一聲道:“我不是天機四宿的弟子。但以扶蘇公子之富可敵國,財雄勢大,卻百般地來撩撥樂府一個舞伎,才真的是為富不仁,為老不尊。”
公冶扶蘇雖向來淡然自持,如芝蘭般溫潤有禮,亦猝不及防,失聲道:“什麼?”
他雖然當得起一個“富”字,二十七八的年齡卻斷然算不上老。但自蕭長安這少年宦官口中說出,較之這群十五六歲的舞伎,他可能就還真的算是老了。
以公冶扶蘇的涵養,亦不由得重重“哼”了一聲。他握著紫竹簫,重重地往蕭長安攤開的手上敲了一記,才鬆手交還。
孫內人已自行禮道:“這位是我們承華令安公的徒弟,他年紀小不知輕重,請公子包涵。”
她一麵道歉,一麵心中歎氣。石長卿的女兒加上安公的徒弟,還真沒有一個是省事的。
公冶扶蘇目光閃動,道:“原來是安道陵安公的徒弟。難怪,難怪!”
蕭長安再度宣告道:“我不是安公的徒弟,我隻是從他學簫。”
這句話卻隻有公冶扶蘇和阿秋聽得懂了。即是說他隻是從安道陵學習樂律簫藝,武功卻並非得自安道陵的傳承。
連公冶扶蘇亦自搖頭苦笑道:“好小子。諒安公也沒那麼多精神收拾你。”又向阿秋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道:“這孩子正邪難辨,被他看上可不是什麼好事,姑娘日後自己小心了。”
阿秋心想我一個蘭陵堂的神兵堂主,還怕了這個半大毛頭小子不成。
公冶扶蘇大約是見了她不以為然的神情,失笑道:“也是。有右相這般的後台,你大約是用不著怕任何人的。”
便聽得孫內人、薛紅碧、蕭長安齊齊道:“什麼?”
公冶扶蘇自知失言,隻笑著擺手,徑自帶著阿沁離去了。
薛紅碧先發問道:“他方纔說誰是阿秋的後台?”
孫內人遲疑道:“我彷彿聽到的,是右相?”
蕭長安目中厲色又起,道:“誰是右相?”
阿秋立刻道:“我們繼續練習舞蹈。蕭內使既然來了,正好為我們和一段。”
蕭長安這才顏色稍霽,道:“叫我長安即可。”
接下來的舞蹈練習,孫內人、薛紅碧和阿秋都是暗懷鬼胎。誰也不敢惹了蕭長安。便連炮仗也似的薛紅碧,說話口氣亦軟和了不少。
畢竟蕭長安滿身殺氣的樣子,她們可都見過了。
連大衍首富扶蘇公子都不得不高看一眼,擡手放他一馬的人,誰曉得他背後究竟什麼來頭?
舞部的排練直到薄暮時分才結束,薛紅碧因這會怕了蕭長安,便也一直沒有出言驅逐。直到下午的練習整個結束,蕭長安依舊是懶懶洋洋地,雖然將竹簫插回了腰間,卻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孫內人雖覺得不妥,奈何他下午剛出頭攔阻了公冶扶蘇,算是於舞部有恩,現在不用他了立刻趕人,也似太過忘恩負義。
雖則扶蘇公子可能隻是信口一說,也未必真要領人。但身為下人,即便是教習,亦沒有拒絕這等貴人的理由。
這些年在宮中,她可見了太多貴人們要誰便是誰的事了。哪怕隻是一時興起隨口言之,樂伎們卻是不能不當真,且從命的。
因此,蕭長安看似少年衝動貿然出頭,但他那一句“樂府的人,公子還是少覬覦罷!”卻是令她心中極為感激的。
她甚至想,若一直有蕭長安這張來自安公的護身符在,舞部怕再也無人敢騷擾。
隻是到瞭如今,她再遲鈍也看得出來,蕭長安明顯是為著阿秋。聯想起公冶扶蘇臨走前意味深長地那句:“被他看上可未必是什麼好事”,加之他又是位內侍。孫內人想想,便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若他不是內侍,而隻是位樂師該多好。
這兩人才情樣貌都好,且安公之徒和石長卿之女,其實也很般配。彼此並無地位身份的懸殊,是可以共度一生的好伴侶。
可惜是個內侍。
孫內人以手按額,看著迴廊下呆著不走的蕭長安,頭更疼了。
薛紅碧擠出笑容,向蕭長安道:“蕭少爺……哦不,蕭內使,今日練習到此為止,您也可以回坐部去了,今日多多有勞您了。”
又使了個眼色,向著阿秋下巴一努道:“還不去送蕭內使!”
阿秋看看薛紅碧,又看看孫內人,一貫聰明剔透的她也有些糊塗。
無論是孫內人,還是薛紅碧,都是一貫不樂意舞部伎與外人多接觸的,看上去初心是怕她們吃了虧去。
蕭長安今日午後才來時,薛紅碧亦是一副生怕他多看了舞伎們幾眼的樣子,現下怎地變得這般客氣,還叫她送他?
論樂府規矩,也沒這條。舞伎畢竟不是大戶人家的丫鬟使女,不是送客迎客的。
孫內人卻是知道薛紅碧的心思,無奈道:“你就將蕭內使送到樂正廊廡那邊,便回。我們等你吃飯。”
蕭長安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阿秋,唇邊帶著微笑,似要看她如何反應。
阿秋隻得站過去蕭長安身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她做過神兵堂主,亦做過舞伎,卻是從來沒有做過這迎賓知客的,且是對著一個半大孩子畢恭畢敬,她自己想想也覺得好笑。
蕭長安這才從她身上收回目光,恭謹地向孫內人與薛紅碧作了個長揖,又向眾位舞伎們笑道:“今日多謝姐姐們捧場,我明日再來。”
他這粲然一笑,可謂一廊皆春。舞伎們均覺得他那目光就像單單隻看著自己一人,不由得一個個麵熱心跳,都慌忙低了頭。
蕭長安笑意不改,這才隨著阿秋去了。
薛紅碧看著他和阿秋的背影消失於長廊儘頭,目瞪口呆地道:“他方纔說什麼?……他明日還要來?”
孫內人默默地,無聲地歎了口氣。
兩人到得廊外,蕭長安始而正經起來,道:“阿秋姐姐,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阿秋自問亦是古靈精怪詭計多端,卻不想自己的神情心思沒一樣逃得過這少年眼目,尷尬地乾笑道:“怎會。你勇敢極了,連扶蘇公子都敢打。我都不敢。”
她是真不敢。就算她有這個本事,她也怕師兄公儀休揍她。
因此,她佩服這少年的無拘無束,無所畏懼,也是真的。
蕭長安道:“今日,人人都敬我,佩服我。唯有你,仍然隻把我當個孩子。叫你特地送一個孩子出來,你隻覺得好笑是不是?”
阿秋簡直被他唬了一大跳,心想怎會有這般能讀懂人心的孩子。自己雖然不是城府深沉之人,卻也不是白紙一張,卻能被他把心思讀得明明白白。
她看向蕭長安,本想胡謅一通。薄薄的暮色之中,他的目光卻是亮得懾人,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是在專心等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