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作奸犯科
作奸犯科
阿秋全神貫注觀看,視線須臾不離。
終於,謝朗注意力被宸妃回劍躲避時,露出的破綻完全吸引,雙手握“祖龍”,全力以赴當頭砸下。
阿秋如大鳥般飛掠而下,將“地隱”之術發揮到極致。
一雙素手如穿花蝴蝶般,無聲無息按上謝朗背心。
“祖龍”脫手而飛,重重砸落大殿地麵。謝朗望天而倒,正跌落阿秋臂中。
謝朗倒下之時,方纔還被殺得花容失色的宸妃,立時收劍負於背上,背向阿秋而立,語氣輕柔堅決地道:“這裡我留下應付,你即刻帶陛下回朱鳥殿。”
阿秋聽她此語,呆了一呆。
由此聽來,宸妃一開始就很確定,自己會出手幫她。
她所展現的劍術上的漏洞,亦是為了吸引謝朗的注意力,方便阿秋從背後偷襲。
可是,宸妃位高權重,又經多年宮中政治生涯,為何會這般輕易相信她一個來路不明的武林人士呢?
集仙殿內方纔這一戰打得驚天動地,即便侍衛在宸妃和謝朗進來時已經被調了出去,這會也不得不重新過來看個究竟了。
阿秋自窗外望去,隔著金明池,已可見遠處往這邊而來的火把和兵甲。
時間已經不由得她仔細思索,她躬身道:“敬如娘娘所命。”便彎腰拾取一側的“祖龍”劍,同時背起謝朗。
天子既被帶走,祖龍劍自然也不能留在這裡。
就在此時,她聽得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平靜地道:“我來吧。”
阿秋身形一踉蹌,差沒背著皇帝倒下去。
但一雙手已經穩健有力地自她背上接過謝朗,還不著痕跡地扶了她一把。
做事滴水不漏又這般不動聲色的,除了……顧逸還有何人。
阿秋終於明白宸妃為何會這般放心地叫她去送皇帝了。
在這建章宮中,果然沒有什麼事是沒有高人圍觀的。隻看人家想不想出手而已。
宸妃仍然是背對著他們,輕柔地道:“多謝少師。”
阿秋很想問顧逸是何時來的。
但想想又不敢。否則,顯得像是在怪他一旁袖手旁觀。
畢竟今晚出現的都是敏感人物。
先是自己撞見宸妃衛護著謝朗,在集仙殿後殿不知找些什麼東西,然後是趙靈應和宸妃兩位前“飛鳳”出手打了一場。
在顧逸的概念中,這應當都屬於他們的私人事宜。而顧逸是出了名的公私分明,不逾矩。
誰知顧逸像是猜出來她心中所想,頭也不回地道:“我是剛來。”
又補充道:“被這裡的打鬥聲驚動了。”
阿秋後知後覺,恍然大悟地道:“哦。”
其實顧逸倒也並未全然說謊。他所處的金陵台位於崇極殿,離集仙殿並不甚遠。他當然不會日夜監視著皇帝和宸妃的動靜。就算是皇帝夜探集仙殿,那也不到他管。包括宸妃、趙靈應都是同理。
他是外臣,內宮中人不出常理的趁夜亂走,司空照管得,宸妃管得,甚至女官之首的趙靈應也管得。就是不歸他管。
他唯一管過的一個,就是阿秋了。
今夜先是感應到“同心花”位置變化,接著聽見集仙殿便傳來打鬥。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阿秋又亂走了。
不過現在看來,亂走的顯然不隻阿秋一個。也就懶得罵她了。
朱鳥殿內,顧逸將謝朗放在龍榻上,舉手探他脈搏。
但見謝朗神情平靜,呼吸均勻,似已進入了深睡。
顧逸扭頭問阿秋道:“你方纔拍中了他哪裡?”
不知為何,阿秋一見到顧逸,便覺得心情輕鬆,身上壓力都輕了不少。她吐吐舌頭道:“我見他像是發了夢遊之症的樣子,便以掌力輕震他心脈腦髓,迫使他神經意誌鬆弛之下,失去知覺。”
顧逸見她頑皮的樣子,沒好氣地道:“你可知他被你拍了這一掌,如果明天醒不過來,會有什麼後果?”
阿秋被他一提醒,心想了不得了。這可是皇帝,又有宸妃作證。他要是醒不過來,自己這弑君之罪可坐實沒跑了。
但是她素來反應極快,撓撓頭道:“不還有那個……太子嗎?”
她話剛出口,已被顧逸一隻手捂上嘴唇,卻見他滿臉不可思議之色,正呆瞧著她。
阿秋本也是靈機一動纔想到這個答案的。本來她也想不到太子這麼個人,最近因為太子謝迢要為上官大小姐撫琴之事已經在宮中傳得沸沸揚揚,太子在樂府眾人的心中,存在感提升不少。
顧逸本隻為嚇唬她,沒想到她連太子可以繼位都想好了。這一句大逆不道的話,卻是當著沉睡的皇帝在明燭煌煌的朱鳥殿說出來,即便以他之寵辱不驚,也屬實是被駭到了。
阿秋看顧逸神情,哪還不明白自己說錯了,她將顧逸的手拉下來,安慰地搖了一搖,笑眯眯地道:“陛下決不會有事的,我那一掌很輕很輕的。”
顧逸一隻修長而骨節清晰的手被她拉住,卻偏偏生不出氣來,隻望著她的如花笑靨呆了半晌,最後歎道:“你怎麼又跑到集仙殿去了?”
阿秋立即道
:“不是我要跑的,是孫內人和薛教習半夜要去集仙殿,我擔心她們,隻得跟著來了。”
便將二十年前白紵舞衣被撕裂,而薛紅碧起疑的經過,原原本本給顧逸講了一遍。
她知道顧逸事多人忙,未必有興趣在舞伎們之間爭鋒鬥狠這些小事上,因此長話短說,儘量撿要緊的講。可是出乎意料之外,顧逸並沒有絲毫不耐煩之狀。
他聽得她講完,沉吟道:“所以你覺得,當年破壞舞衣的是陛下?”
阿秋看了一眼榻上安靜沉睡的謝朗,欲言又止地道:“顧逸,我聽人說你和陛下向來是同進退共生死的,二十年前,你知道他……”
她看一眼顧逸,又及時收回了話頭。
看顧逸的年齡,二十年前,他不會比如今的蕭長安大。誰知道那時候他在哪裡,又是否和謝朗有交情。
顧逸的來曆,從來都是宮廷和江湖之中,無人得知的秘密。
顧逸卻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這麼多年裡,陛下願意讓我知道的事,我便知道。他不願讓我知道的事,我也從不問他。”
他的目光再度投向榻上那個麵目清峻,此時看來有幾分莊嚴肅然的九五至尊。語氣中也帶了難以察覺的一絲感情。
“他待我,也是同樣。”
不問出身,不問背景門閥。他告訴了謝朗他所能說的,謝朗便選擇義無返顧的相信他。
而也因此,謝朗如今出了今夜的事,其實內心最為震驚的,便是顧逸。
他自認為對於謝朗的瞭解,比任何一個人都深。謝朗不曾和他提過的,他也沒有去查問過,那是朋友之間的信任。
阿秋忽然想起一件事,囁嚅著道:“他提到一個女孩子,她叫阿秀。他說若有人令阿秀不開心,他必定要讓那人一生一世不開心。”
這句話剛一出口,阿秋和顧逸的表情忽然都變得有些難以形容。
在阿秋,是忽然想到了阿秀這個名字,並非她今夜第一次聽見。
寢堂之中,半夜驚起,夢回之時聽見那少女聲音遠揚:“我叫阿秀。”
人生世間如電過,樂時每少苦日多。徘徊鶴轉情豔逸,君為迎歌心如一。
她柔美如訴的聲音,似乎還響在耳畔。
顧逸的神情微妙,卻是因瞧著阿秋而生。
也是為榻上的謝朗而生。
有時候你自覺很瞭解一個人,卻又在某些時刻發現,你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他。
他再度地歎了口氣,道:“我送你回去。”
聽得這一句,阿秋閃電般放開抓著顧逸的雙手,尷尬地笑道:“我,我可以自己回去。”
她想到的,卻是孫內人和薛紅碧原本要來集仙殿看個究竟,卻被她搶先了。後來聽趙靈應說,她於金明池畔斥退了二人。
孫內人和薛紅碧回去之後,恐怕亦未必能安睡。如果這時候顧逸送她回去,指不定又會撞見孫內人提著竹板在水廊棧道等著。
顧逸看著她突然放開的他的那隻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片刻後他淡淡地道:“朱鳥殿到棠梨苑,你確定你會走?你確定你身上帶了少師令?”
阿秋儘可能讓自己笑得人畜無害:“會,會走。自朱鳥殿出去,折向西北三十餘步,過晴雨榭,再向西南百餘步,有碧波潭,繞過水潭側石亭再走一百二十步,便是棠梨苑西門。”
她自腰上掏出刻畫山影月輪的鑄銅令牌,舉在顧逸麵前,笑容可掬地道:“我帶了呢。你說過它可讓我不被宮中禁衛所阻,自行回到棠梨苑。”
這次夜行,她亦是知道事態重大,沒敢輕舉妄動,而是做足了準備。
顧逸儘可能不動聲色地道:“你既然帶了少師令,那你可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
阿秋驀地想起,自己當初自顧逸手中接過少師令時,曾經答允於他,少師令可持於宮中夜行,百無禁忌。但是,她隻可以用它來找顧逸,旁的都不能。
他當時這般約束於她,自然就是為了防止她藉此機會在宮中——作奸犯科。
比如今晚這種,聽壁角,揍皇上之事。
顧逸在她麵前,其實一向溫文。但此刻,她發覺顧逸但凡略有情緒,給人的壓迫感便極強。
他就這般凝視著她,也能讓她心慌不已。
準確地說,是做賊心虛。
顧逸向她無甚表情地伸出手:“還來。”
阿秋往後退,同時將少師令揣入懷中去。
這就是不肯還了。
顧逸心中說不上什麼感受,一方麵是她珍視他所給予的少師令,另一方麵則是她居然當麵耍賴。
還從來沒有人敢和他顧逸當麵耍賴,說過的話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