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圖窮匕現
圖窮匕現
孫內人麵色青白,艱難地道:“前輩說笑了,螻蟻尚且求生,能不死,誰又會想死呢。”
她再度望向阿秋,眼中露出欣慰之情,道:“好孩子,你是個爭氣的。師父有了你,可以死而無憾了。”
鐘離一口啐到地上,道:“呸呸呸,你的徒弟是爭氣的。隻有我這個前輩不爭氣,沒什麼本事,護不住你。”
她口中雖然罵罵咧咧,見阿秋極為著急,卻也終於近前,一掌輕擊在孫內人背上,道:“吐出來罷!”
孫內人受掌力一逼,嘩地吐出一大口黑色淤血,其中還有紫色血塊。
但吐了這一口之後,她麵色卻好轉了許多,不似之前蒼白。唇上青紫,亦漸漸褪去。
阿秋細察她吐出的血跡,卻不覺其中有中毒跡象,轉向鐘離無妍,狐疑道:“前輩,這是什麼毒?無色無味,亦察覺不出任何異狀。”
鐘離無妍沒好氣地道:“她沒中毒!她適才服用的,是我調換的‘琅嬛散’而已。此藥會傷脾胃,嘔吐疼痛一如中毒症狀,再多服點,她還能假死過去。”
阿秋這才明白為何自己剛才左右試探不出來,皆因孫內人根本就沒有中毒。
鐘離又道:“你這個傻子師父,她這些年一直將這毒收藏在夔龍神觀的香案底下,我可一早就給她調了包了,就怕她哪日想不開。”
鐘離不僅給這藥掉了包,而且這藥還有假死之效,也就是防著孫內人哪一日遇到過不去的坎,當真悄悄求死。那時她即便過後才得知,亦可再設法幫助。她之籌謀,亦不可謂不深遠詳細了。
阿秋再細察孫內人體內狀況,確定她無恙之後,語氣堅決道:“師父,見黃朝安這一趟,我陪你一起去。”
入夜時分,通往樂正廊廡下的一線宮燈亮了起來,散發著昏黃的光芒。
而這次,長廊上響起的,卻不是寥寥幾人的足音,而是密集如落雨的步伐聲。
舞部有宵禁,入夜禁止外出。除非是極其特殊的理由,一二人可以違反。
上一次舞部集體違反宵禁外出,還是孫內人領著所有人前往苑中的司樂神觀,向司樂之神請示,是否可以違背前代規訓,讓年紀已大的教習們上台演出。
而這一次,為首的是阿秋,她沉靜地攙著麵色尚且蒼白的孫內人。緊隨她身後的是薛紅碧,張娥須,崔綠珠三人。
這三人身後,則是所有的舞部伎者。
燈下看來,人人清麗端正,皆因再不用塗那濃粉紅唇。顯露出本來容貌的舞伎少女們,皆是天然去雕飾般的自然素麵,卻也是人人一臉凝重。
所有人都來了。
這是阿秋沒有想到的結果。
當薛紅碧聽完阿秋的打算後,斷然道:“我們一起去。”
“我們”,指的卻並不隻是她一人,還有當時在堂中的所有舞伎。
阿秋急忙阻止道:“黃朝安要提的,隻是師父一人,我陪她去。特地與您說一聲,是因若果有萬一,我們不能回來,舞部今後就拜托薛教習了!”
薛紅碧張了張嘴,怒道:“拜托個屁!你現在是舞部最大的靠山了,若黃朝安連你都敢動,我們還能倖存多久?”
阿秋忽覺無言以駁。
她有信心將黃朝安解決掉,卻無法預料後麵事態會如何發展。畢竟皇宮不歸她管,宮裡更非她一個人的地盤。
薛紅碧略略冷靜了下,低聲道:“收到黃朝安要提孫辭的訊息時,我便已經悄悄打聽過了。是神獒營來了人。”
一眾少女聞得神獒營之名,已駭然失色,尤其是張蛾須與崔綠珠二人。
過往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舞伎同伴,多半都是去過神獒營的。雖然她們並不知道其中詳情,亦覺得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獄之地。
阿秋心中掠過模糊推斷。神獒營是東光侯裴元禮的親衛營。昨日裴萸的白虎犯駕,皇帝為此震怒,凡屬於裴家一派的人理應收斂,神獒營沒理由在這時再火上澆油。
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如孫內人所說,裴家要斬草除根,了斷之前一切不乾淨的首尾。
薛紅碧果斷地道:“所有人一起去。這麼多雙眼睛盯著,無論出何事,他們都會多些顧忌!”
阿秋猶豫的目光掃過這些舞伎少女。
她們大多隻有十六七、十四五歲。和她差不多一般大。一張張清麗天真的麵容,這些年在樂府前輩和孫內人的儘力保護之下,並不曾經曆太多世事的險惡與黑暗。
薛紅碧知道她如何想,道:“你能麵對的事,她們自然也能麵對!她們是人,並非豢養嗬護的寵物,她們遲早要立起來,為自己的未來作出抉擇!”
這些她早已熟悉的舞伎們,原本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天真少女,氣也不會多麼生氣,怒也不會多麼難過。即便同伴相鬨,偶然露出天真的爪牙,傷害力都有限。
可此刻,她們的麵容上都露出堅決的神色。
“神獒營總不能把我們全部殺光。”張蛾須堅定說道。
宮燈搖晃的影子裡,一大片的舞伎黑壓壓地跪於樂正所居的廊廡之外。
除了阿秋與孫內人,其他人儘數被攔於大門之外。
阿秋低聲向薛紅碧等人道:“若聽得我出聲喊叫,你們便不用管了,隻管一擁而入。”
到得這步,薛紅碧難得地安靜沉穩下來,伸出手來握住阿秋的一隻手,沉聲道:“知道了。若有事,隻管放聲大叫!”
張蛾須和崔綠珠,亦不約而同地伸出手來,握上阿秋與薛紅碧相扣的那隻手。
阿秋安慰地搖了一搖她們的手,隨即鬆開來。
她的另一隻手,穩穩地扶住孫內人,先後邁步進入大廳之中。
餘下的所有人,都在夜色裡緊張的等待著,豎著耳朵傾聽內裡的動靜。
黃朝安的寮舍,阿秋已非第一次來。
大廳正中的幾案上,燈台上亮著的燭火正在劈啪跳動,一行燭淚正落入銅盤。
阿秋扶著孫內人進來的第一眼,注意到的第一個人,卻並不是佇立正中的黃朝安。
而是黃朝安身後,沉沉佇立一側,隱在燭影幽暗中的一個高大人影。
這人矗立如山,身形剛毅,站在那裡不顯山不露水,卻有種逼人而來的冷漠森然之氣。
頭上著盔,身上披甲,腰間按刀。
是一名軍人。
來自神獒營的軍人。
但就在阿秋進來那一刻,這人擡眼看了她一眼,隨即快速低下眼皮。
阿秋感覺得到,那人那一眼之中,卻是寫滿了震驚和不知所措。
他認得她?
可對方大半個身子隱在黑暗之中,阿秋看不清他的麵容。加之對方全身盔甲嚴密,亦無法從身形窺出半點端倪。
神獒營都是宮中朝中權貴子弟,若認得上官大小姐之類,絕不為奇。可為何會有人認得她一個舞伎呢?
那個人接下來的動作回答了她的疑問。
他原本垂於腰間的,不曾握刀的那隻手,不著痕跡地向她打出了三個變化的手勢。
動作行雲流水,於瞬間一氣嗬成。
那是二師兄墨夷明月轄下,刑風堂的暗號。
阿秋此刻已然無暇去想,二師兄的人如何混入了神獒營。她藏於肋下,扶著孫內人的手之下的那隻手,亦向對方打出暗號,意為已知悉。
對方身影寂然不再動,場麵陷入連針落地亦可聽得見的寂靜。
黃朝安聽得二人腳步到得麵前,卻不擡頭正眼看她們,隻沉沉地道:“典樂大人前途無量,何必來趟這趟渾水!”
這卻是阿秋自入樂府以來,黃朝安第二次指名道姓地同她說話。
前次被提到此地時,雖然她纔是傳喚的物件,卻隻同個傀儡也似,都是孫內人一力擔當回話。
在宮中,若無對應地位,就是想擔當,也不會有機會出頭擔事的。一切要憑權力地位說話。
阿秋淡然答道:“孫內人是本人學習舞藝的恩師,自不能不管。”
黃朝安白皙如好女的臉龐首次掠過陰沉笑意,道:“典樂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莫說你隻是樂府之中,一個暫且得臉的小小女官,就算你是承華令安公,也不能改變孫辭的命運!”
他以手指向身側默然佇立的軍官身影,語氣愈發森寒:“這位神獒營來的大人,要帶孫內人去軍營佐宴。典樂你是否打算一道走呢?”
被他指著的軍官卻是一言不發,置若罔聞。
黃朝安的麵前幾案之上,是一盞盈盈的燭火。
燭火映照之下,他的麵容尤其慘白可怖。
燭台一側,扔著一把剪燭心所用的銅鶴剪,其上鶴羽嶙峋,發出銳利的光澤。
孫內人容色蒼白,卻倔強地擡起頭來道:“黃樂正,你這般膽大妄為,草菅人命,你有想過日後九泉之下,如何去見那些被你枉害的人嗎?”
她鬆開阿秋的手,向前一步,目光直視著黃朝安,寸步不讓。
黃朝安好像聽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般,忽然地大笑起來。他這般斯文清秀的一個人,笑聲卻如夜梟一般凶厲。
笑完,他方纔冷冷地道:“卑微如你我,活著尚不過是茍且求生,誰還管死了的事!”
又嘿然道:“現在要操心死後之事的,怕隻有你孫內人吧!”
就在此刻,孫內人動手了。
在黃朝安長笑之時,她已悄無聲息移步近前,衣袖看似不經意地拂過幾案,而實則已將燭台旁的銅鶴剪攥在手中。
到黃朝安說出那句:“怕隻有你孫內人吧。”她猝然亮出剪刀,閃著寒光的鋒刃直刺向黃朝安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