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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樂 狐貍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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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貍本性

師父萬俟清為何會在宮宴上走火入魔,此刻的阿秋,已然想到了一部分的原因。

那簫音忽然生變,正是在白紵舞姬們散出“夏夢瑣憶”之後,連著她自己,亦受了不輕的影響。所以師父,亦必然是受到了那“夏夢瑣憶”的影響,從而誘發了心魔幻境。

夏夢瑣憶並不是毒,而隻是層次不同的香料成分的調配與酵製,且是以往從來沒有人見過的,公冶扶蘇所創造的全新氣味,因此即便是功力精深,嗅覺敏感的武林高手也不會對此生出警覺。她自己便是這般著了道兒。

師父想必也是如此。阿秋隻是難以想象,師父的心結會是什麼。

師父在她心中,一向戰無不勝,從容灑脫,如高山般令人仰止,且有著超於常人的冷靜,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冷酷。

這樣的師父,亦會有致命的弱點和心魔嗎?

比之師父,阿秋更覺得不可思議的是自己。

身為蘭陵堂刺者,過往於她,便是那一場茫茫大雪,蒼白得沒有留下任何哪怕鳥獸的痕跡。

她對生命最初最清晰的記憶,就是那一個山中清晨,她自一場高燒後的大混沌悠悠醒來。紅日露出山頭,霞光照亮白雪覆蓋的山麓與平原。

師父萬俟清白衣飄飄猶如天人,翩然而至。

她跪於雪原,向著萬俟清雄偉身形屈膝叩拜三次。

此後,她便隨他回了蘭陵堂。之後的記憶,就是師兄弟朝夕相處,插科打諢的門中歲月。

自入宮之後,她開始做一些不平常的夢。夢中所見場景,似乎都是在她生命中真實發生過的,因此有種難以言喻的親切熟悉之感。

而這些五光十色的夢的情緒底色裡,其實是深沉的失落與悲傷。

吸入了“夏夢瑣憶”的氣味之後,她也進入了香味所構成的回憶世界。

可她在那個世界裡究竟看到了什麼?

當時事發突然,她被顧逸的琴音驚覺而醒,並未來得及仔細回味。

此刻一室空明杳遠,窗外雨聲潺潺,時間彷彿陷入靜止。

公冶扶蘇雖然是大衍首富,卻因其“香中之聖”的天才,他身上更多是清風明月、芝蘭玉樹般令人見之忘俗的一種隱者氣質。

公冶扶蘇見阿秋未答,亦並未如一般俗子般追問不休,而是微笑著自腰間囊內取出一把寸餘長的精巧小剪,開始修剪他帶來的玉色梅花盆景。

阿秋凝視他剪枝時有條不紊的手法,斷落細枝紛紛墜落幾案,亦有細碎如雪花瓣飄落。

火海自遠及近蔓延。宮城的天空亦充滿血腥的陰暗。

她被人提著飛掠而去,如飛鳥掠過下方的重重華麗屋脊,雕梁畫棟。

“往後,我纔是你師父。”

那聲音輕柔而篤定,帶著一貫以來的從容自信。

阿秋全身劇震,血色儘去,再也無法保持鎮定。

那是她的師父,蘭陵堂主萬俟清的聲音。

“往後,我纔是你師父。”

那麼之前,她必然曾經有過師父。而且她的師父並不是萬俟清。

阿秋聽得自己的聲音木然地應酬道:“‘夏夢瑣憶’既然是回憶的氣息,那麼扶蘇公子當時可曾感受到過回憶的滋味?”

正專心修剪的公冶扶蘇手勢忽然一滯,一大枝的繁花便被他生生剪了下來,“啪”地掉落在琴光鋥亮的黑漆幾案上。

公冶扶蘇卻是怔怔地看了這枝花好久,沒有回答。

阿秋如夢初醒,她忽然想起顧逸床頭花幾上,正有一隻長年空置的陶瓶。她連忙起身去取來,將公冶扶蘇誤剪的這一大枝花插入進去。

黝黑近紫的罐身散發溫潤光澤,配上這一枝虯曲蟠伸的梅枝,更顯古奧玲瓏,又散發著動律和生機。

眼前對比鮮明的插花將公冶扶蘇帶回了現實。

他擡起頭來,向著阿秋微笑道:“此香既然是我調配,那麼調製之時已經嗅過多次,理應已經不受影響。不過,在白紵舞上,因著那富有感染力的音樂、舞姿,還有那女聲的吟誦,在下居然也想起了一些早已忘卻的過往。”

阿秋本不知公冶扶蘇今日為何特地前來訪她。若論身份,這宮中大多數人都比她身份貴重,比她更有資格與公冶扶蘇論交。若論熟稔,區區數麵之緣,雖然她可能給公冶扶蘇留下的印象不錯,但她自認絕不至於好到會令公冶扶蘇特地前來,折節下交。

因此,公冶扶蘇必然有事相詢。

但公冶扶蘇所知曉的她,不過是個舞伎而已。他為何認為她可以幫得到他這位大衍首富、萬香國主呢?

公冶扶蘇果然停下手中修剪,將剪刀收回腰間錦囊,微笑道:“其實在下前來,除了恭賀阿秋姑娘喬遷之喜外,還有一事想要請問。”

阿秋聽到“喬遷之喜”這四個字,不知為何又是麵上微紅。難怪公冶扶蘇特地帶了一盆梅花盆景,原來是作為她遷居金陵台的賀禮。其雅人深致、人情周全之處,確是令人難以不生出好感。

阿秋儘量神情自然地道:“扶蘇公子儘管相詢,妾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公冶扶蘇寧若芝蘭的麵容浮現一絲溫和笑意,款款道:“姑娘這般說,那在下就不客氣了。請問姑娘,可曾聽說過段少安這個名字?”

他說出此話之時,目光卻是一瞬不轉,定定地叮著阿秋的麵容,像是要將她的任何神情變化都收諸眼底。

阿秋登時錯愕。任她想破頭顱,從生平所見所聽說的江湖人,再到朝廷中人,天南海北、上天入地地在腦海中搜尋了個遍,卻實在想不起她認識的有哪一個人叫段少安。

可她瞧公冶扶蘇的神情,似有待而來。公冶扶蘇也不可能隨便逮著個人,就問對方是否認識段少安。他必然是先入為主的認為,她應當知道些什麼,才會有此一問。

阿秋絞儘腦汁地再想了一遍,躊躇地道:“姓段的人,最有名的,應是天下十三高門望族之中的,北方門閥清河段氏。”

公冶扶蘇倏地雙目亮起,驚喜至極地道:“姑娘認識清河段氏的人?”

阿秋瞧他神情,實在不忍心令他失望,卻又不得不說實話道:“妾生平從未去過北方,哪裡又能認識段氏的人,而且聽說,北羌入關之時,清河段氏因拂逆其意,早已被滅族。公冶家香品行銷天下,訊息靈通,想必公子亦很清楚。”

公冶扶蘇麵上光彩儘去,喃喃地道:“是麼,是麼。應是如此,理應如此。不會再有彆的可能。”

阿秋卻再問道:“公子為何會覺得,妾會認識段少安呢?他是什麼人,年齡如何,相貌如何,有何特征?”

她見公冶扶蘇失魂落魄形貌,本能便覺得自己應該儘力幫他。無論自己認識不認識段少安,蘭陵堂的刑風堂號稱風行天下,網羅天南海北,幫他找人總是辦得到的。

她這一語,卻提醒了公冶扶蘇,他再度看向阿秋,躊躇地道:“他今年應該二十七歲,身高……可能和我差不多。相貌應該頗為英俊。如果說特征的話,那就是永遠春風滿麵,且能言善辯。”

二十七歲,身高與他相若。相貌英俊,春風滿麵,能言善辯。

阿秋將這些線索在心中盤算一遍,忽而覺得心下發苦。

這樣的人,若是不叫段少安的話,那她倒還真的認識一個。

她心懷鬼胎地擡起頭來,卻正撞上了公冶扶蘇期待的眼神。然後,她便瞬間明白了。

公冶扶蘇表麵溫潤寧和,實則還是不改商人的狐貍本性。他根本已經懷疑她師兄公儀休就是那什麼段少安,卻找她旁敲側擊地試探。

但是,大師兄何時用過段少安這個身份呢?她竟然也從未聽師兄提過。

難道一貫風流倜儻的大師兄,亦有著不欲人知的秘密?

阿秋儘量使自己麵上不動聲色,微笑道:“其實公子當初贈給阿秋的那句話,阿秋此時也想回贈給公子。”

公冶扶蘇目露訝異之色,道:“請問是哪一句?”

阿秋從善如流地道:“公子若真的想知道某人是否是段少安,大可親自去問他本人,又何必舍近求遠,問之區區小女子呢?”

公冶扶蘇一怔,隨即失笑道:“姑娘說得是。在下這便告辭了。”

他是聰明人,知從阿秋這裡問不出自己想要的東西,再多糾纏反為不美,立時便告辭。

他如此識趣,阿秋反而覺尷尬,道:“公子難得來此,不如喝杯茶再走?”

她隻這般說,卻不動身,原因是——她很清楚顧逸這裡不但沒有茶葉,也沒有茶具。在這裡一日夜,她幾乎都轉悠翻尋過了。金陵台和師父的鬆雪堂有些像,都是書畫琴棋兼具,格調高古清雅,區彆是金陵台名字風雅華麗,實則更無煙火氣。

公冶扶蘇唇角恢複灑脫微笑,道:“不必了。姑娘斟的茶,在下哪裡敢消受。”他見阿秋一臉茫然,隨即以下巴向外意味深長的一指。

阿秋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有有魂飛魄散,一瓢冰水自脊梁骨澆下之感。

雕花門格之外,廊簷之下,佇立著黑衣飄拂的頎長身影,看情狀似正凝神觀賞簷外落雨紛紛。

一頭黑發中反射有絲絲銀光,不是顧逸更是何人。

也不知他在這裡待了多久,聽了多少了。

顧逸生平從不做賊,他回來撞上二人談話,自不會刻意迴避,又懶得應酬寒暄,就這般在外邊等著不進了。

阿秋瞬間已經給自己定好了三條大罪:其一,在金陵台引進外人。其二,與陌生男子私會。其三,竟讓顧逸這個主人等在外邊,大搖大擺地用他的地方接見客人。簡直毫無尊卑上下之分。

人人皆知少師的金陵台是禁地,外人不可擅入,連皇帝來也要先通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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