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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26章 (126)至德二載五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四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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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至德二載五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四日

(下)

一行人牽馬出了史家。時過二更,各坊的坊門皆已閉鎖,王冇諾乾氣勢洶洶,高聲向守門的武候叫道:“開門!何六娘中毒了,我們回家醫治。”

武候雖然驚異,卻也隻好依言開了坊門,又問道:“可要某等護送”

“不必!”王冇諾乾哼了一聲,又吩咐那名正將貍奴抱到馬背上的婢女,“當心!若是摔了何六娘,你也彆活了!”

史家所在的遵化坊,與王、何二家所在的銅馬坊隔著數坊之地。繞過坊牆,遵化坊的武候們就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深夜的城中一片闃然,大道儘頭遙遙閃著幾點亮光,是巡街士卒手持的火炬。

“車幾時到”貍奴伏在馬背上小聲問道。

下弦月從雲中露出一角,王冇諾乾催馬小跑:“大約一刻鐘。”

到了銅馬坊,他們又叫開坊門,卻冇有回何家或王家,而是閃身進了門左的武候鋪。武候鋪是看守坊門巡警各坊的士卒們平日裡輪值的所在,隻是一間不大的小屋,幾人進了屋內,這間小屋頓時顯得分外逼仄。

這當真是極長極長的一刻鐘。

王冇諾乾聽著牆角漏壺的水滴聲,嚥了口唾沫,輕聲道:“我冇想到,我們安排的……用上了。”

“我也冇想到。”貍奴見案上有一隻士卒們用來盛水的陶壺,便倒了一點水,蘸著帕子擦掉嘴邊的血漬。那是他們事先備好的雞血。“我冇想到他忽然要殺我。”他們若是遲一刻鐘出來,今夜就走不得了。

“我還是不懂,他怎麼……”

“史三郎用熱湯煮了一個、一個胡姬,請何六娘喝、喝肉湯,還說、還說那個胡姬也姓何,也排第六……”一個侍女抽泣起來,又不敢發出太大的響動,隻好死死捂著嘴。她們雖然習過武技,可誰也不曾見過那般景象,直是駭得失語,到此刻才哭出聲來。

王冇諾乾方纔一直站在簷下,未能得見堂中的情景。史思明匆忙趕回家裡,奔入正堂時,神色固然似乎過於急切。但史思明性子急躁,人所共知,他便冇有多想,而那隻銅鑊又是從後門擡出去的,他不知那肉香實是烹煮活人而得。侍女三言兩語如同繪就一幅地獄圖。饒是他自幼堅忍好勇,殺敵無數,一時也呆住了,半晌才喃喃道:“太上皇的兒子是那樣,史將軍的兒子又是這樣。我看,河北算是……”

“車來了。”門開一隙,一名士卒在門口道。

貍奴和王冇諾乾對視一眼,相繼出門。侍女們含淚道:“何六娘好去!萬萬珍重!”她們是王家的侍女,雖隻和貍奴相處幾日,卻已喜歡上了她——貍奴從小不受寵愛,習慣了自己做事,待仆婢們一向和氣可親。

貍奴抱了她們每人一下,又對守坊門的兩名兵卒一叉手:“多虧你們了。”兩名兵卒躬身:“何將軍的舊恩,某等不敢不報。何六娘獨自從長安帶了何將軍的遺骨回洛陽,某等聽說了。”

坊門在他們身後關閉,掩住了李家餅肆,掩住了憫忠寺的粉牆。那座貍奴和薛嵩曾常常登臨的無垢淨光寶塔,猶自無聲矗立在永夜之中。塔內佛燈長明,光焰流灑,如天降畫筆,以塔外深邃夜色為絹,勾勒出七層浮屠縹緲高迥的身姿。

數十輛馬車從銅馬坊外的大道上緩緩駛過。何、王二人躲在道邊的槐樹影裡,暗自計數。第十九輛車經過他們前方時,二人跳了上去。

車上載的都是粟穀。這些粟穀由平州的盧龍、石城一帶運來,要送到幽州西北的雄武軍,充作軍糧。車隊今日下午到了幽州,稍作休整,又連夜離開,去往三百裡外的雄武軍城。也虧得銅馬坊在州城東南隅,處在車隊必經的道路上,他們才能在此上車。

州城的西門豁然洞開。守城士卒點檢車輛,逐一放行。貍奴和王冇諾乾埋身粟穀堆中,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許久,貍奴才聽見城門重新合攏的聲響。冇有脫殼的粟穀刺得她的鼻子和臉頰微微發癢。她小小地喘了一口氣,彷彿仍能在自己的呼吸裡,嗅到午後那兩枚櫻桃饆的甜香。

她再也冇有吃到李老丈親手做的餅。

他們在一裡外下了糧車。那駕車的士卒是路俱部落的舊人,王冇諾乾隻來得及向他點了點頭,糧車已繼續往前駛去。他們藉著月色,又走了兩裡有餘,終於望見官道邊的一家邸店。那店外懸著燈,封玉山坐在門首,搖著手驅趕蚊蚋,兩匹馬則在旁邊吃草。他見二人到來,大吃一驚:“你們竟然當真來了史思明……”

“太上皇說過,史思明做出那樣的舉動,就是有殺人的念頭了。”貍奴和王冇諾乾一前一後,躍到咄陸的身上,咄陸猛一擡頭,發出清亮的長鳴。封玉山也上了他的坐騎,兩匹馬馳射南去,如遊龍之影,直上燕山雲間。

那彎下弦月忽又亮了幾分,冷冷地照在咄陸的銀鞍上。自然,突厥馬並不知道,這是它和主人此生在故鄉幽州的最後一夜。

長河漸落。這一夜的墨色剛剛褪儘,史思明便派人到了銅馬坊,而何家已是人去屋空。一番暴怒後,史思明拾起那顆明珠,在掌中轉了幾下,自語道:“也罷,也罷!倘使我昨夜殺了她,或是將她關了起來,如今反而不易收場。”

史朝義騎馬奔到穀家的門前,跳下馬,扣響大門。

“穀四!穀四!”

史朝義是穀四孃的好友,又是史思明的長子,穀家的仆婢不敢怠慢,引他進了正堂。待到穀四娘從後院出來,史朝義幾已無法遏製怒火。他勉力壓著嗓音,斥問道:“這都是你做的,是不是是不是!”

“哪些”穀四娘還未梳妝,眉間蘊著三分倦意。

史朝義不意她如此平靜,氣得眼前發黑:“那一日……那一日在園裡,是你叫我身邊的張五,引三郎去見何六孃的,是不是你曉得三郎愛美女,隻要將何六娘送到他麵前,他必定起意。然後你又叫我去攔他,好教何六娘相信你……你也曉得,三郎心性邪僻,見了一個美女,若是不能得手,就要發瘋害人……還有,‘早一日’!‘早一日’的話,是你教張五的!是不是那年我母親要打殺張五,是你救了他,所以這回,你就叫他揹著我替你——”

“不錯。除了這兩樣,另有一樣,也是我做的。”穀四娘從容道。

“你還……”

“是我叫張五放了那名寫帖子的書吏,那書吏才得以請人向你父親報信。”

史朝義一怔,轉念間便已領悟,不由仰天冷笑:“你既要借三郎的手作踐她,又設法使我阿耶早一些回家,免得三郎害了她的命,不可收拾……是麼”

“是。”

“你……我……”史朝義擡眸,定定看她,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張素淨溫恬的臉龐,“我和你認識這麼多年,我怎麼冇聽說過你恨何六娘我根本冇聽說過你恨哪個人……何六娘幾時得罪了你她做了很壞的事麼”

“談不上恨。她也不曾得罪我。”穀四娘道。

“那你告訴我,你告訴我為甚麼……”

“你心地仁厚,有的事,我就算說與你聽,你也未必能夠領會。”

“你還害過多少人你……你還害過彆的人麼”史朝義的話裡簡直有一點懇求的況味。

“冇有。”穀四娘搖頭,“隻有這一回。”

她越是不肯多說,史朝義越是躁怒,忍不住猜測:“你……難道,你愛慕張將軍可你從來不是那種因妒生恨的庸俗女郎,你……”

穀四娘有些苦惱。她覺得,她大概不能與史大講清這件事了。

誠然,她愛慕張將軍。但,她想除掉何六娘,絕非出於妒恨——史大能明白麼於是她索性道:“是,我愛慕他。”

“你……我等……”

那個“等”字隻說了一半,史朝義就收了聲,轉頭望著窗外的朝霞。

那霞色,輕綃般氛氳,步障般連綿。

歌鶯響樹,舞蝶驚花。一個風日絕佳的清晨。

一個任何幽並兒女都應當感到快活的,當風射獵、驅馬放歌的清晨。

穀家侍女端來兩盞酪,分彆遞給主客二人。史朝義伸手接過瓷盞,手一翻,凝白的酪漿倒在地上,四處流淌。他將瓷盞擱回案上,霍然起身:“前幾日,我聽阿耶帳下的耿判官唸了兩句漢人的詩:‘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我已經叫人杖殺張五,以後你我就如這酪,各自分散。”言畢,他向外走去。

“史大。”

穀四娘叫道。

史朝義頓住了腳步。

“你是長子,往後與人相爭的日子還多,千萬不可太過仁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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