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33章 (133)至德二載六月十二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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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至德二載六月十二日
(上)
“我有時想……”楊播近來的話比從前多了許多,“安祿山說是做了‘太上皇’,實則多半已經死去,朝廷上下無人不知。可到瞭如今,卻無一人提議,在兩軍交戰時……”
他以手撫膺,又咳了幾聲,帕子上立時染了數點殷紅。楊炎取過一塊乾淨的帕子,遞給父親:“兩軍交戰之際,我軍將帥卻不曾藉此訊息,瓦解叛軍士氣。是麼”
“嗯……”
“一則,叛軍自家未必不曉得安祿山已死的事。但叛軍形勢仍是一片大好,否則鳳翔也不至於戒嚴至今。可見,今日的叛軍,還冇到可以動搖的地步。二則……”楊炎捏起爬上案腳的一隻小蟻,將它放到地上。他的舉動極柔和,而言辭極冷冽:“成都的那位,不也是‘太上皇’麼”
成都的太上皇,也是被迫做了太上皇的。反覆提及洛陽的“太上皇”如何做了太上皇,又是如何被弑,於鳳翔的壞處多於好處。設若唐軍在陣前大喊“你們的太上皇已經死了,快快投降”,燕軍回一句:“你們的太上皇就安好麼”那情景委實令人不敢設想。
楊播放聲大笑,笑得又咳了起來。好在這一回他倒冇有咳血,不多時就止住了。他喝了兩口水,歎道:“你這孩子真是聰明,怎麼……”
又聰明,又涼薄。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孩子你這樣的孩子,又為何會喜愛那樣的女郎
他自然冇有說出口。方纔的那一句,已是他素日裡絕不肯說的了。體魄康健時,做一個嚴厲的父親,既綽有餘裕,也理所當然。但當他們逐漸發覺那份威嚴並不能夠“與天久長”之後,他們有時便會不甘不願地讓步一點——也隻是一點。
父親如此,帝王亦如此。
但這對父子實在過分相似。不消楊播說完,他話裡的未儘之意,楊炎已瞭然於胸。他趕開一隻小小的飛蛾,緩緩道:“父親也許認為,和聰明人說話更簡單。誠然,有時確實如此。但要將一件事說清,又讓聽者聽得進去,實則很難。言者和聽者都要有智,有識,更要有耐心,甚至身子也要足夠好,纔有氣力說,有氣力聽。同僚之間,友朋之間,夫婦之間……概莫能外。聰明人有智,有時也有識,但未必有耐心。她有智,有耐心,也有識,隻是她的‘識見’和兩京士女的‘識見’不大一樣而已。和她說話,反而往往比和聰明人說話簡單,而且……”
他好像說得太多了。
“而且”他聽見父親追問。
楊炎露出一個三分苦七分甘的笑容:“和這種人把話說清楚的快慰,其實遠勝於和聰明人之間的會心一笑。”
“為甚麼”
楊播皺起眉。
因為那孩子太過愚鈍,和她說話,會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快意
他的兒子不是這麼容易滿足的人。
“因為聰明人太想明白彼此的意思,太想‘會心’了。”楊炎道,“可說話不止是為了‘會心’。說話有時是為了讓聽者懂得言者的心意,有時卻是為了讓聽者看清聽者自家的心意……和她說話,就隻是說話。她身子健壯,心誌堅強,比這世間九成九的人都更能聽人講話。”
“……是麼”楊播從未想過會聽到這樣一番回答,不由微微出神。
“是。”
楊炎疑心,那位張兄喜愛她的緣由也是一樣的。武人看似不如文士們心機深沉,但生涯艱險勞累,誰都希望身邊有一兩個能使自己弛解心防的人。
何況……她又那麼美。
“那胡女當真好看,我那一回就稱讚過了。”
楊炎嚇了一跳。恍惚中,他簡直以為來者說的是他此刻心中所想的人。他打點精神,回身行禮:“顏尚書隻看背影,也能認出某麼”
——鳳翔雖然戒嚴,但百姓出門求醫、禮佛等事並不受限,楊家又是當地望族,更勝於尋常黔首。楊炎和父親說過話,便來了開元寺。
“我記性好,隻見過一麵的人也認得。”顏真卿莞爾道,目光仍未從那幅因緣故事圖上移開。
“顏尚書自是高才。”
顏真卿笑著擺手:“這算不得甚麼,我從兄更了不起。他那年調任犀浦主簿,押送行徒,在路上不小心丟了籍冊。可是到了衙署的時候,他將上千行徒的姓名籍貫一一道來,一個也冇有錯。”
“顏尚書說的是常山那位顏太守麼”楊炎不覺望了一眼畫中的女郎。
“不是。”顏真卿搖頭,“是他同父的長兄,諱春卿,我們喚他大兄。大兄死得早,如今看來竟是幸事。不過,我聽說,守睢陽的張巡也有這種本領。城中的每一名士卒、每一名平民,他都記得。”
楊炎笑了笑,冇有接話,本分得幾乎有些失禮。
換作平日,兩度偶遇一位高官,他理當窮儘學問和智計,讓對方察覺自己為學之勤勉誌向之高遠、才具之秀拔,使自己成為受到獎掖的才俊,使對方成為推賢進能、“有知人之鑒”的好官。進士科的士子們在考前都要請謁獻書,向主司投送文卷,他早就習慣了這一種行事。他並非不願自薦,否則,汧水隴山之間,也不會傳遍小楊山人的名頭。
他是做不到。
父親病重,他無心出仕,也無力出仕。
而且……
每一次、每一次與顏尚書見麵,都是在這壁畫前啊。
他不能在她的目光中刻意逢迎,將叛軍中人一律斥為禽獸。
他也不能在她的注視下坦然討好顏尚書。因為她確實親手刺死了顏尚書的從兄。
他所描繪的她的目光,原是向著佛陀的。可他總覺得——他希望——她在看著他。
在某個很遠的地方,含著眼淚,或者帶著笑意。
“你那日說你在家中奉養父親,莫非是侍疾麼”顏真卿嗅到了楊炎衣上的藥香,隨口問道。
“是。”
“先父去世早,我從小就知道,侍疾是一件辛苦的事。你……”
顏真卿又說了幾句,無非是叫他用心調養,按時飲食,自身無病無患,才能好生奉養老父。楊炎垂首聽了,正要告辭時,顏真卿指著壁畫一角,問道:“那是一隻貓麼我今日才瞧見。”
“是。”
女供養人身後的角落裡,蹲坐著一隻橘黃色的小貓。小貓豎著耳朵,儼然也在靜聽佛祖說法。顏真卿仔細看了看那隻貓,笑道:“我從未在佛家的圖畫中見過貓。這是甚麼掌故”
楊炎微笑道:“佛陀誕生時,天竺一帶還不大有貓的蹤跡,因此佛經中甚少說到貓。但某想,貓也是有情眾生之一,不妨一同來聽佛陀**,便在供養人身後畫了一隻貓。這貓並無掌故可言,不值一哂。”
顏真卿又看了那隻貓兩眼,忽道:“你去過洛陽麼”
“不曾。”楊炎微覺不解。
“武後在位時建造天堂、明堂,你應當聽過罷天堂腳下安放了一塊石碑,據說是在汜水中挖出來的瑞石,上頭刻了一段銘文,叫《廣武銘》。我曾親眼見過那塊‘瑞石’,”顏真卿淡淡一笑,“‘離貓為你守四方,三六年少唱唐唐,次第還歌武媚娘。’”
六親之中,離卦指的是中女或次女,而武後在家中行二。武後稱帝登基的那一年,授意各州建一座大雲寺,各寺收藏一部《大雲經神皇授記義疏》,又令僧人們向民眾講解此書,宣揚她改唐為周之舉實為天意所繫。書中說:“貓者,武之象,武屬聖氏也。”
貓者虎也,虎者武也。所謂離貓,為民眾守護四方的離貓,便是武後本人。
有唐一代的飽學之士,無不知曉武後是如何以讖文為自身造勢的。
“顏尚書是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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