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2章 (02)遙看孟津河 楊柳鬱婆娑 (二) (本章重寫,內容與章節評論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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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遙看孟津河
楊柳鬱婆娑
(二)
(本章重寫,內容與章節評論有出入)
安氏生了貍奴的氣,直至上元節過後,貍奴離開幽州,安氏也冇有送她,唯有薛嵩和幾個友人出城相送。薛嵩給了貍奴一件貂裘,叮囑道:“你不要因為長安比河北和暖,反而大意受寒。曉得麼”
她笑著推拒:“長安地氣和暖,不必穿貂裘的。我穿這個作甚枉自惹眼。”
“往後總有冷的時日。你若在長安受不得,隻管回來尋我。”薛嵩道。貍奴隻得收了貂裘,拍他的肩:“你怎麼這樣聒噪了等我回來,你要給我買毗梨勒,可彆忘了!”
此次押送貢物入京的人,是安祿山的心腹之一向潤客。貢物除了珠寶異珍,又有幾名戴竿、走索的藝人,由三十名精兵護送,貍奴正是隨著這支隊伍去往長安。
因恐誤了時日,向潤客趕路甚急,往往日行三四驛,一大半的白晝時光都在疾行之中,但貍奴身子健壯,全不疲怠。她和她的那匹突厥馬都冇有出過遠門,每日裡人與馬皆是一副興致勃勃、神采煥發的模樣。向潤客見了,也覺得好笑,心道:“何千年一心求功,見這孩子美貌,就將她送到長安。可是,以何六的性情,在京城恐怕反而誤事,其實不如留在河北,嫁給哪位大將的子弟也罷。”他看著貍奴長大,見她被遣到長安,難免有一二分惋惜,但他與何千年俱是安祿山帳下的副將,何千年既已作了決斷,他自不肯多言。
這一日他們到了懷州河內郡的河陽縣。出了縣城的南門,便有一片滾滾洪波,橫亙於眾人眼前。向潤客舉起馬鞭,指著河上的浮橋道:“河陽橋是如今天下最大的橋,常設十名木工,二百五十名水手。那些浮船,都是從南方的潭州、洪州運來的。”
河陽關雖當要道,卻非常見的山險關隘,而是憑藉黃河上的天然渡口所設的關門。晉朝時杜預力排眾議,向晉武帝司馬炎請求在孟津古渡上建起浮橋,以免覆舟之厄。此後的曆代兵亂中,浮橋常遭焚燬,毀而重建,相沿至今。大河的北岸和南岸都設了關城,把控浮橋入口,河水中間的洲上亦築有一座小城,喚作中潬城,另增一重巡檢。中潬城兩側分彆與河水的兩岸相連,以舟為橋,貫通黃河南北二流——所謂浮橋,是十餘隻舟船彼此連鎖,浮在河麵上,船與船由竹笮相連,又有圓木係在船身之間,使船身不至於過分隨水流飄蕩,過河的人便在船上行走。
“我往日到過的最南邊的地方,不過是易縣,可就更不曉得潭州、洪州在哪裡。”貍奴跟著跳下坐騎,擡起右手遮蔽陽光,在風浪聲中凝望那條遙通瀚海的大河。浮橋上,一些行人相互扶持渡河,或由南而北,或由北而南。“好大!我們這一路渡過好多條河,可是冇有一條河像黃河這麼大……黃河就是黃河。”
她這話說得傻,向潤客不覺笑了:“黃河是很大。我們過了這浮橋,便是出了河北。”
“出了河北,我們的主官就不是安將軍了。”
“是。我們在孟津渡河。當年周武王會盟八百諸侯,共伐紂王,就是在這裡。”向潤客示意貍奴看大河北側的津渡。武將們不愛讀書,但格外留意山河關隘,他往來長安河北已有兩三回,在途中也聽了一些故事:“孟津是兵家要地。你瞧,河的那邊是洛陽。河的這邊呢,我們身後幾百裡就是天井關了。天井關是太行山最險要的一處關隘,北邊是上黨,再向北是太原……”
“孟津這裡是孟津”貍奴拍手,“孟津這個地方,我可是知道的。”
“哦是薛四郎給你講的麼”
“遙看孟津河,楊柳鬱婆娑……”貍奴仰起臉,放聲而歌。隨行的幾名藝人微現困惑之色,士卒們卻隨著她唱了起來:“……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
後燕元魏之間的鮮卑歌謠長久流傳於北地,此歌即為其中之一。東北邊軍中的突厥人、契丹人、奚人、同羅人之類,大多會唱這首歌謠。向潤客雖是漢人,也聽過旁人歌唱。他舉目眺望渡口,笑道:“如今纔出正月,待我們到了長安,纔是楊柳婆娑的時候哩。”河邊的柳樹雖已轉綠,卻還冇有煙條拂地的婆娑之致。
“說什麼‘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可這首歌不也用了漢文歌詩的樣式麼”有人從他們身邊經過,嗤笑一聲。
貍奴鼓起嘴巴,望向說話的那名男子。那男子的麵貌不算年輕,少說也有四十幾歲了。他麵上隱隱有些醉意,步態蹣跚,腰間佩著一柄劍,手中提著一隻酒壺,衣上酒痕斑駁。
武人多愛飲酒,那男子又佩著劍,但向潤客和貍奴一望便知,他並非真正的武人,而是一名文士。河北、河東皆在安祿山治下,向潤客身為安祿山的心腹大將,殊少受到這般冒犯,當即冷聲問道:“你是誰”
“我的話有錯麼這首歌不是五言四句麼五言四句,不是漢文歌詩的樣式麼”那男子梗著脖子,提起酒壺,將口唇湊到壺嘴上,喝了一大口。
一名兵卒走近,一手按在刀柄上:“滾!”
“當年那些鮮卑人、突厥人冇有文字,隻能口頭傳唱,是漢人文士將他們的歌謠記了下來,加以潤色,才成了五言四句。你們唱的是‘我是虜家兒’,可‘虜家兒’也要倚仗‘漢兒’,才能記得自家的歌謠呢……”文士兀自說個不休。貍奴湊到向潤客身邊,拉了拉他的袍袖:“向將軍,這個人喝醉了,我們不和他計較。”
那名文士喃喃道:“我……我冇醉。你又懂什麼胡人女郎解得跳胡旋,弄琵琶,壓酒勸客,難道還懂得彆的”
貍奴翻個白眼,比照他的言語,反詰道:“漢人文士隻會埋頭讀書,讀到鬢髮花白。你們難道有擊劍殺敵的膽氣”
“班超投筆從戎,威震西域,龜茲、月氏無不臣服,功勳光耀千古,你怎能說文士冇有膽氣我十五歲習練劍術,手刃惡人時,你這小女郎可還冇出世哩。”文士又喝了兩口酒。
“生得早,就了不起麼你就算用劍,也未必能勝過我一個女人。”貍奴又翻了個白眼。兵士們起鬨道:“何六娘,你打他一頓罷。”
“不成,不成。”那文士連連搖頭,“我怎能對一個小女郎動手”
“我不會跳胡旋舞,可是會走馬開弓,射殺鳥獸。你說你不想和女郎家打架,我還說你年紀太大,我勝之不武呢。”貍奴衝他吐舌頭。
那文士將酒壺放在一棵樹下:“你來打!”
“向將軍,我可以打麼”貍奴轉臉,笑問道。向潤客頷首:“可以。”
貍奴目光掃過麵前地上的碎石,轉身向右,走了數丈,對那文士招手:“我們到這邊來。”
文士不以為意,依言而行:“你說怎樣,便怎——啊!你……”
紅裙身影飛撲過去,一條手臂隔開他尚未掣出佩劍的右手,整個身軀藉著前撲的力道將他撞倒在地。她跪坐在他胸口下方,手掌虛虛按住他的咽喉:“我說我勝了。”
“咳咳,你……我……”那文士掙了幾掙,但胸口被她的膝蓋頂住,無法發力,“你……偷襲……”
向潤客和兵士們紛紛大笑。貍奴旋即收手起身,後退了幾步,抱著雙臂笑道:“我們學的是殺人技。我們倘若像宋襄公一樣,等著敵軍渡過河水,布好陣勢,再和他們打,那麼奚人和契丹人早就越過燕山和長城,到我們的家鄉牧馬了。”
“咳……咳咳。”文士從地上爬起,拍打衣上的土灰,活動周身關節,倒不覺得多麼疼痛。他低頭看了看腳下鬆軟的沙地,又望了一眼自己初時立足的那片地方,朗聲笑道:“小娘子心腸真好!身手真好!佩服,佩服!你們從幽州來是送貢物入京的麼”
“是。”安祿山頻頻獻送俘虜和貢物入京,沿途郡縣無人不知,不算什麼隱秘。
“我才從幽州回來不久。那邊的雪好大。”文士從地上拾起酒壺,“我姓李,行十二,名白,字太白。你喚我李十二郎罷。”
貍奴眨了眨眼,笑道:“我說了我的名,李十二郎可不能笑我。”女郎家的名字固然不能輕易說與外人,但幽州的內附蕃人眾多,邊地風氣又比兩京寬容。範陽軍中的兒郎,冇有幾個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姓何,行六,名叫貍奴。”
李白嚥了兩口唾沫,一忍再忍,終歸冇能忍住,拄著劍哈哈笑道:“當真有人取這樣的名嗎!”
時人的名中帶有“奴”“婢”的並不少見,譬如文德皇後名叫“觀音婢”,如今這位皇帝李隆基小名鴉奴,李白自家的兒子則叫作明月奴。
可是,貍奴……他委實不曾見過……
“有啊,我就是。”貍奴齜起牙,作出又要打人的姿勢。她自幼受這名字的苦,那些叫她“何貓兒”的同伴,已經算得上十分良善了——至於徑以貓兒的彆號相稱,喚她“不仁獸”的少年們,她隻能見一個打一個,打了之後,再告訴他們:“是呀,我就是不仁!我就要打你!”
“好了好了,何六娘。”李白收了笑聲,從袖中摸出一隻酒盞,斟滿了遞給她,“好英朗的女郎!”
貍奴接過酒盞,一飲而儘:“我們‘虜家兒’,確是靠著‘漢兒’的筆,才記下了那些歌謠。不過,我們不論是虜是漢,都是大唐天子的臣民,不是麼”
“說得是,說得是!我們都在大唐天子的治下,開元聖文神武皇帝的治下……”李白臉上的醉意越發重了,言語漸次含混,也忘了方纔問過的話:“你們……你們要渡河,是麼你們要去哪裡洛陽長安”
“長安。你去過長安麼”
“長安我去過……我好多年前就去過……陛下……我輩豈是蓬蒿人,我輩豈是蓬蒿人……”李白不住吟誦,貍奴側耳而聽,卻聽不清他唸的是什麼,隻見他踉蹌行到自己的坐騎前,從係在鞍上的包裹中取出一個紙卷,塞進她手裡:“我……我和你投緣。我……我的詩文,送你一卷……”
“何六,走罷!”向潤客叫道。河陽縣令曉得他們的隊伍今日渡河,方纔已經命人到了對岸,守住渡口。俟他們這支隊伍平安渡過,兩邊的渡口纔會再度允準行人上橋。貍奴匆匆將那捲詩文收起,向李白笑道:“多謝你!你要去哪裡”
“我在河陽訪友。你走罷!結客……少年場,春風滿路香。歌撩李都尉,果擲……潘河陽……你隻管去長安罷!長安……好……”
在文士混亂的吟誦聲裡,貍奴牽著馬,踏上浮橋。河麵既寬,河上風浪又大,連那幾名走索的藝人都略略畏怯,貍奴的步子卻穩極了。
“何貍奴,本貫幽州薊縣。年十七……五尺五寸……”河陽關就設在河中間的那片小洲上。守關校尉接過過所文書,時不時擡頭對比少女的容貌身量,終於在文書上畫了“河陽關二月三日勘出”幾字,交還貍奴:“查驗無誤,小娘子過關罷。到潼關時,還要查驗過所,萬萬不可遺失。”
“好。”
黃河的南邊,過了邙山就是洛陽。他們的隊伍並未進入洛陽城,到了城東三十裡的積潤驛,便轉向西南,繞城而過。
大道兩側各自散佈一處處黃土台基,淺淺的春草中時而露出幾截粗大的柱礎,柱礎間散亂堆著一層又一層的瓦片。他們腳下的官道,便是由這一大片一大片的墟莽中穿過。
“向將軍,那些台基那麼高大,那麼寬闊,是什麼所在都毀掉了麼”
“是從前的洛陽城,從漢朝到元魏的洛陽城。如今都毀掉了。”
“是麼……”
貍奴加了一鞭,從廢墟中縱馬而過,向更遠的、長安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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