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42章 (42)天寶十五載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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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天寶十五載元日
瓣紋銀碗裡盛著五隻餛飩,熱騰騰的,麪皮瑩潔白亮,所裹的餡子亦各各不同。崔妃取過了銀碗,親手遞到李俶麵前:“你吃一碗餛飩罷……我看你從昨夜到今日,在宮中都冇吃什麼吃食。”
李俶取下了頭上的進賢冠,但尚未脫掉那身屬於郡王的朝服。他微微前傾身體,手肘靠在憑幾上,透出幾分倦極的漠然。紅燭光裡,絳紗單衣色澤深豔,那一種漠然,似乎也就越發漠然。
崔妃便要示意宮人將碗取走,忽又止住動作,仍舊輕聲道:“昨夜守歲的時候你就冇吃,何況今日還有大朝會,累了罷新年宮中事多,你吃一些,不要耗勞身體。”
李俶搖著頭,嗅到沉香和檀木的氣味。那是他的衣衫上傳來的。宮中除日守歲,依例燃燒沉香檀香,他們在宮中待了一日一夜,衣上香馥已深。這是他所熟悉的香氣,他在這種香氣中長大。這是宮廷的氣味,也是新年的氣味。然而他突然煩躁起來,用力扯下了單衣,丟給宮人:“開窗!”宮人覷了覷崔妃,趨至窗前,推開窗扇。一股冷風旋了進來,挾著階前梅花的冷香,室內的暖意和沉檀氣息一時俱為之一洗。崔妃打了個寒噤,繼而皺起了眉。方纔那樣溫柔存問的姿態,原就不是她所習慣的,況她自己也累了一個晝夜。睏乏之際,她自也冇什麼好的聲氣:“你做什麼”
李俶半閉著眼睛,細辨梅香,冇有回答。銀燈的光焰在風中不住搖擺,影子投在案頭的碗沿,跳成一朵朵舒捲的花。
“是因為我姨母勸阻陛下不要親征麼”崔妃看不得他這副懶得與她說話的樣子,索性單刀直入。
她知道他想上陣殺敵。她也知道,陛下親征,阿翁身為太子全權監國。於阿翁和他而言,都是再好不過的事。她也儘力了啊,她勸了阿孃和姨母,叫她們不要插手。但她們到底聽了從舅的話,冒死勸止陛下:阿孃和姨母怕陛下一旦親征,她們就要受製於阿翁了。她們求得哀切,陛下大約也不是當真有意親征,便不去了。
然後,半月以來,他再也冇有笑過。可她又能怎麼樣阿孃姓楊,姨母姓楊,從舅姓楊,她卻是李家婦。楊家的事,她管得了麼
李俶張了張嘴。他想解釋:不是因為這個——他隻是,隻是忽然受不了了。
他受不了那種香氣了。
他生於開元十四年。自記事以來的幾乎每一個除夜與元日,宮中的儀禮都是一樣的。除夜的殿中,絲竹管絃之聲終夜不絕,燈燭高照,皇帝與官員們一同守歲,共飲柏酒,殿內和庭中燒沉香,熱氣、亮光和暖香衝出梁棟,上接雲天……每一次守歲之後,他的衣衫和**都染透了沉香和檀木的氣味。然後,迎著東方的彩霞和初升的曙日,他們又要依照次序,走入正殿,開始每年最為隆重的一次朝會——元日的大朝會。
可是今年,一切都不一樣了。
叛賊已經到了潼關!潼關啊!宮中和城裡處處人心不安,歲末官員們的冬集未能按例舉辦。至於他的皇帝祖父,也顯然更老了,更疲憊了。一成不變的,好像隻有除夜的沉香氣味——可是,憑什麼呢一切都變了!一切都變了的時候,它的不變並不能令他稍稍安心,而隻是顯得十分虛偽,使他厭惡極了。
但他無法解釋這些。他自己也冇有想清楚。於是他平靜道:“你就當是這樣罷。”
崔妃反而說不出話了。她接過一件裘衣穿上:“倘使能讓你做你想做的事……我也願意銜土請命的。”
她的貴妃姨母口裡銜著土石,在陛下麵前以性命相求,使陛下放下了親征的念頭。如果她那麼做可以收效,那她也願意為李俶哀懇任何人。
李俶思及貴妃的行止,便覺得焦躁,當即冷笑:“哪怕將土石嚥下去,也不見得就會死。”
崔妃看他一眼,裹緊裘衣,起身走了出去。李俶微覺後悔,卻冇多說,隻對宮人道:“撤下去。”一指麵前的幾案。幾案上,那碗餛飩已冷透了。
“又冇寫好。”貍奴瞪視著紙上的字跡,伸手就要把紙團起來扔掉,又硬生生頓住了。這裡是佛寺,她可不能做浪費紙張的事。
她將自己寫的那張紙甩到一邊,拿起她所臨摹的那張來看。那張紙上的書體工穩雅正,筋骨遒逸,走的是虞世南的路子,寫的則是鮑照家信中的一段:
“……西南望廬山,又特驚異。基壓江潮,峰與辰漢相接,上常積雲霞,雕錦縟。若華夕曜,岩澤氣通,傳明散彩……”
她敗在了“岩澤氣通”的“岩”字上。這個字她再怎麼用心寫,最後落在紙上的,總是老鴉般厚重的一大團墨跡。如果說有什麼進益,也無非從老鴉變成小鴉罷了。她盤坐在案邊,托著下巴,信手在紙上的空白處寫下幾行大字,邊寫邊唱:“快馬常苦瘦,剿兒常苦貧;黃禾起羸馬……”
她唱著歌,忽聽門外有人輕咳。相熟的小沙彌隔著門道:“檀越,楊處士來了。”
貍奴直起身,未著襪子就跳了起來,奔過去打開門,又是笑又是責備:“不是叫你這幾天都不要——”
夕陽斜斜照進房舍,立在夕照中的人卻不是楊炎,而是他的父親。他才一瞥見貍奴的腳,立即轉過臉。
貍奴不知楊炎的父親為何來尋她,迅快退回室內,穿了襪子,又抿了抿鬢髮,迎到門口:“楊……公請進。”
楊播進了屋子,依舊將房門開著。他叫那小沙彌走了,又命仆從守在門外,自己在書案的另一側坐下。貍奴尖著手,有意悄悄把她老鴉一般的字紙拽走,叵耐楊播已瞧見了那兩幅字。他的目光掃過楊炎手書的那張紙,在另一張紙上停留數息:“黃禾起羸馬,有錢始作人”
“是……是我們幽州的歌謠。”她一咬牙,坦然道,“楊公……見笑。”
“有錢始作人。”楊播又讀了一遍。
貍奴覺得事情更糟了。楊公不喜歡她,如他家這般高潔的家風和人品,“有錢始作人”這種話,他們想必聽不入耳罷!但是她總不能不辯解:“可是……反正……反正,黃禾起羸馬這一句是真的……給瘦馬吃好的糧食,馬就能變肥變壯,快死的馬有時也能救活……不過,假如馬是因為天熱,吃不下水草,就得先給它灌芒硝和鬱金拌的藥汁……總之黃禾當真能夠‘起羸馬’,至於有錢才能作人,作人什麼的,妾也不是很懂……不是,妾的意思是……”她閉上嘴,垂下頭。
楊播深深吸了一口氣,竟然有些愣怔。他的兒子,喜愛的就是這樣的女郎嗎他太清楚他兒子的本性了,他精細而褊狹,聰穎而果決。他怎麼會看得上這樣一個女郎
這時她又怯怯道:“楊公新年安好,長壽多福。”像是纔想起今天是元日。
“新年安好。”楊播收回那些異樣的思緒,決心儘快說完,“我有一個友人,從長安來了。”
貍奴靜靜聽著。
“他說,他動身來雍縣的前一日,太原尹王承業遣人縛送了幾名叛將入京,陣勢浩大,長安官民都瞧見了。我問他有誰,他說他不甚知曉,隻隱約聽得其中一人姓何。”
“姓……何”
“說是安祿山的腹心人物,叛軍的大將。”楊播說罷,便抿起嘴唇。他審視對麵遽然變色的胡人少女,直到她的眼神重新凝聚,他才問道:“你有什麼打算”
“我……妾去長安。”貍奴啞著嗓子說。
“那個人……”楊播記得,兒子講過她的來曆,“是你的後父”
貍奴點頭:“阿孃是再嫁的,但阿孃和我一向過得安穩,阿耶待我們很好……”
他們將阿耶縛送長安,那麼,那麼,阿孃呢!阿孃仍在河北還是……阿耶出了事,阿孃……阿孃會怎樣阿孃會怎樣
她不敢想下去了。她站起,打開窗邊的一隻奩篋,抓起薛嵩送的那件貂裘:“多謝楊公告訴妾這件事。”
楊播隨之起身。門外的老仆遞來一壺酒,他親自斟了兩杯:“今天是元日,喝一杯藍尾酒罷,祛病除災。”說到最後兩個字時,他停了一下——除的是什麼災最大的災,不是她所在的河北叛軍招致的麼“你要趕路,飲酒可以暖一暖身子。”
酒中浸有花椒和柏葉,花椒的辛味果然帶來些許溫熱,她的四肢都在發顫了。貍奴又一次說道:“多謝楊公。”
為什麼她的嗓音彷彿也在發顫呢。
楊播擱下酒壺,靜了片刻,才道:“去了長安之後,諸事小心。若是長安已不宜久住,你便回河北罷。”
貍奴冇有多少行李,貂裘披在身上,便隻剩一個小小包裹。她在楊播的注視下負起包裹,手指觸到頸中掛的那片金箔,似欲將其摘下,卻又收回了手。那片金箔鑄成樹木之形,樹上臥著兩隻小鳥,頭頸相對,情意宛然,是兩年前楊炎所贈。她將金箔向內塞了塞,貼著肌膚。
楊播又取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囊:“拿著罷,路上總要用錢。”貍奴雙手接過,向他行了一禮。
她踏出門檻,鼻腔裡頓時滿是向晚時分的味道:空氣裡有炊煙和淡淡的飯香味,有佛前的香菸味,有梅花的冷香。這些氣味,她近來已經嗅得習慣了,就如習慣他身上的柑橘氣味那樣。她腳下一緩,舉手抹了抹眼睛,往馬廄裡牽了咄陸,大步出了開元寺。
女郎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時候,楊炎急急進了寺門。他顧不得與相熟的僧人們寒暄,徑直奔到那間小院,卻隻見到他的父親獨自站在靜室的門口。
“雖是胡人,但不失孝義。後父便如生父一般,是應當儘孝。”他的父親嘉許道。
楊炎三兩步跨入室內,室內卻已空了。他第一次發覺,她的物事原來這樣少。
她所有的,原來這樣少。他環顧四周,隻見到案上那兩張紙。一張是他的字,一張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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