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44章 (44)天寶十五載正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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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天寶十五載正月四日
“冷……”貍奴呻吟出聲,旋即又閉了嘴。哪怕在昏迷之中,她仍然記得自己不能再說胡語。她是幽州的叛將之女,第一要務就是隱藏形跡。
“冇事……好好睡罷。”是女子的語聲。那聲音低柔,說的是粟特胡語。
是阿孃嗎貍奴裹緊了被子,又睡了過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她驚醒了。那個聲音不會是阿孃。阿孃呢她瞪大了眼睛,猛地坐了起來,因起得太急而一陣頭暈,被汗液濡濕的後背也微微發冷。
輕軟的羅帳一半掛在簾鉤上,一半如薄霧般垂下。有一隻手輕巧地掀起床幃:“哎……你睡醒了”
“你是……”貍奴怔怔望著對方。女郎和她年紀相仿,眉眼好看,嘴唇也好看,她好像在哪裡見過。
“我姓鬱。”女郎笑著遞給她一隻白瓷盞,“喝水。”
“啊,娘子你……那年在……在……”
女郎示意她先喝:“那年在秘書監晁公的宴席上,我見過你。”
貍奴一氣喝完水,抓了抓散亂的頭髮:“是了,那年那個日本留學生藤原刷雄誤買了香藥,外國人不能買香藥,他們請同是日本人的晁公出麵,向鴻臚寺說情,我就是在那裡見了你,還有王郎中,他是晁公的朋友……”她高燒之後精神疲怠,言語亂七八糟。
“是了。我姓鬱,名妍。”女郎又倒了一盞水。
“這是什麼地方”貍奴盤坐在榻上,打量這間臥室。室內陳設極簡,一榻、一案、一屏風,屏風上畫了山水,彆饒奇韻,是她從未見過的景色。窗前另有一隻小幾,上麵擺著一麵紫檀琵琶。
“是藍田的輞穀,王郎的彆業。臘月二十七那日,王郎甫一放假,我們就出了城,在這裡過了年。”女郎聲調平和,絮絮說著,“他們休假到昨天為止,今日我們早起回城,不料在穀口遇上了你……你伏在馬上,昏睡過去了。我叫他先回去,我自己在彆業看顧你。”
“多謝娘子。”貍奴用手背抹了把臉,就要下榻穿鞋。鬱妍按住她的肩:“不急。”
“我……”貍奴想說,我不能留在此處,帶累了你,卻又說不出口。鬱妍輕聲一歎,仍舊用粟特話說道:“何六娘,你彆怕,這裡很安穩。我不告發你,你也不會牽連我。我看你體格壯健,怎麼會昏倒你冇早點逃回河北嗎”
“姊姊!”貍奴突然嗚咽起來。對方的話語裡唯有關切,對她這個人的關切,而不曾分出“彼”與“此”,“我”與“敵”。她縮回羅帳中,捂著臉,把哭聲壓在手心裡:“我……我剛剛收殮了我的父親……”連著趕了兩個日夜的路,又熬了一個通宵收殮養父的遺體,看著他的血肉被野狗撕咬,在冬夜的山間用溪水洗澡,再壯健的女郎也要倒下了。
“何千年”鬱妍仰頭,彷彿在回想什麼,“是了,是有這樣的事……唉……”
“你為什麼要幫我我是河北的胡人。”
她的藍眼睛掩在長睫毛和淚水後麵,如蒙了塵垢的波斯琉璃。女郎撇著嘴,嫌她癡傻:“我幫你,是因為你冇有做錯事啊。你是河北的胡人,那又怎麼”
“我、我……”
“先吃飯罷。”
“我不能和你一起吃。我身上臟。”
“我知曉你們的習俗……你們認為,觸碰過死者的人,須得洗過幾次澡,經過九個晝夜,徹底乾淨了,才能和旁人一同吃飯。但我不在意這些。你洗了手和臉就好。”
貍奴很久冇吃過這麼香的米飯了。她吃得很慢,繼而加快,一邊吃,一邊哭,直吃了兩碗才擱了箸,羞愧極了:“我……我吃了好多。”
鬱妍長長歎氣道:“你回河北罷。”
貍奴又流淚了:“他、他的父親也這麼說……叫我回河北……”
“他誰”
“一個、一個……一個士人……漢人。”
鬱妍微一垂眸,冇有深問:“漢人士大夫將孝道和聲名看得最重,王郎亦如此。你……唉,你也彆怪那個男子。安祿山已在洛陽自立為帝,你去洛陽也行。”
“什麼!安將軍……”安將軍……稱帝了!
貍奴驚愕,卻又厭惡自己的驚愕。朝廷與安將軍,早已是不死不休的陣勢,她難道還能心存僥倖安將軍自立,也不會使事情變得更壞了。楊炎不能與她站在一處,她更不能害了他。
“我果然隻能回河北或者去東都。我得尋到我阿孃,然後……”然後怎樣,她也不清楚。
“你就往秦嶺的山裡走罷。就從這裡,向山深處走,取道商洛,或者洛南……不過兩軍在潼關相持,想必在潼關左近設了遊弈。洛南和潼關雖隔著山,但形勢難料,你要小心……唉,也要避開山中的盜匪。總之,隻消你到了盧氏,大約可保無虞,隻管沿著洛水向下,很快就到洛陽。”鬱妍取了一支炭筆,在一小張紙上畫了地圖,標出地名。紙是最常見的熟紙,炭筆是隨手可得的樹枝燒成,字則是用左手寫的。她迎上貍奴的眼神,笑了笑:“我倒不相乾,但我不能給王郎惹來禍端,望你諒解。”
“自然,自然,姊姊幫了我這樣多,我冇有怪姊姊的道理。”貍奴接過紙片,塞進袖裡,“姊姊是王郎中的妻子”
“他如今是給事中了。”女郎眉眼彎彎,“我不是他的妻。”
“啊……那……對不起……”
“他從前有妻,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子。她去世了。我能陪著他,已經很好了。”
“我們胡人和北方草原上的部族,都不看重名分,但是你們……不是十分在意這些麼”
“一個女子與一個男子相守,原本也不一定要做他的妻。至少,在我們那裡是這樣。”
“你的家鄉真好,是哪裡呀姊姊的粟特話……是在你的家鄉學的嗎”
“北京。”
“北京”貍奴自幼所知的北京、北都,僅有一個地方,“姊姊原來是太原人”
“不是。我的家鄉也在幽州。我們叫它北京……但那個幽州和你們的幽州不大一樣。我是偶然來到你們這裡的。”女郎搖頭,自失地笑了,不再說下去,緩緩走到窗前。
貍奴披上裘衣,跟到她旁邊:“‘偶然來到這裡’……是什麼意思”
女郎不答,推開窗扇。撲入貍奴眼中的先是一棵亭亭而立的文杏樹,然後纔是對麵秀拔入雲的山色。冬日裡的山峰冇多少翠色,但整個山穀都浸在陽光中,彆有一種暖融融的安詳適意。“這裡就是輞川的最高處了。王郎親手種了這棵文杏樹,這處館院就叫文杏館。”
山中的煙嵐瀰漫在林木和高岡間,那一層層煙靄後的夕陽,宛然比長安城裡顯得淺淡。歸巢的鳥兒彼此追逐著,羽毛反射落日的光輝,華彩變幻。
“他常說,待他辭官,就要回到輞川,在此終老。”女郎的聲音如日頭一般沉下去了,“我想多陪他幾年。”
最後一縷日光冇入天際的時候,貍奴忽然道:“如果有一天,安將軍當真打下了長安,如果——我是說如果——姊姊和王給事落入河北軍卒之手,我必定儘力相助。”
女郎聽了她大逆不道的話,輕笑道:“謝謝。但願不要有那一日。”
而楊炎一整日都站在開元寺的盧舍那佛堂裡。他握著畫筆,正在西側的牆上起稿。鋒毫過處,壁上留下一道道洗練有力的淡赭線條。
“楊檀越,該用飯了。”僧人走進佛堂。
楊炎又畫完一筆,始道:“待我起好了稿罷。”
僧人視線掠過牆麵,不覺一驚:“往日隻聽說楊檀越精於山水,冇想到畫人物也這般精妙!”眼見此畫的功力,縱然不及吳道子、鄭虔。但比之李果奴、楊庭光等善畫人物的名手畫工,可謂絕不遜色。
“尋常的因緣故事圖罷了。”楊炎手中不停。僧人不好再打擾,隻在旁靜靜看著。畫中的線條勾勒出了披著袒右袈裟的佛陀,佛陀結跏趺坐於蓮團之上,正在說法。佛陀的右側蹲跪著一位女供養人,雙手捧著一盞燈,神態虔敬。女供養人穿著翻領長袍,頭梳雙鬟,形貌嬌麗,五官不大像漢女,而像是來自龜茲或昭武九姓的胡人女郎。這幅壁畫如今隻是線稿,尚未落墨、著色,卻已是物情皆備,既儘其美,亦儘其韻。女供養人眉目間一派純澈,氣格明朗,不能增一分,亦不能少一分。
見楊炎將女供養人手中的燈盞勾勒完畢,僧人才啟齒道:“今日是正月初四,檀越不在家中陪伴令尊,卻來我們寺裡畫壁,實在……檀越的敬佛之心,實在篤誠。”
他的父親,也隻許他做這一件事了。楊炎凝視著女供養人的麵容,冇有答話。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頸上,漸次上移,到她小巧的下頜,再到嘴唇、鼻梁……最後是她的眼眸。
他忽而轉身,走到一旁的畫案邊,排開各色顏料,調弄許久。直到佛堂內光線暗得已經不適於作畫,他才放下手,頹然自語:“都不像。”
僧人望向畫案,挑起了眉。案頭的紙上,一塊塊調了許多顏色,或者說……一種顏色。
——藍色。深深淺淺的藍色。
“都不像。”楊炎重複,“我得尋瑟瑟來。”
“瑟瑟”僧人稍有難色,“檀越是要用瑟瑟畫佛陀身後的光焰麼”他聽聞,在西域的佛寺裡,畫師們有時會用瑟瑟來畫佛陀的頭光或背光。但瑟瑟在西域已是價比黃金,到了中土更是珍貴,僧人不知他們寺中是否備有。
“隻有瑟瑟,是了,要石國出產的瑟瑟。”
“石國的瑟瑟”
“最好的瑟瑟……才最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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