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46章 (46)天寶十五載正月十三日至十五日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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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天寶十五載正月十三日至十五日
(二)
“他們害你阿耶的時候,就該想到有這樣一日!那是你阿耶!你不為你的阿耶報仇,莫非要為他們考慮嗎!”
“我……”
“陛下親口吩咐我,將他們縛在橋柱上肢解!要叫官員們和往來的行人都看到,背叛陛下,就是這樣的下場!”何萬年一指身後。
十數名官員立在一邊,有穿紫袍的,也有穿紅袍和綠袍的,臉上的神情有的不忍,有的漠然,有的低著頭,悲喜難辨。貍奴逐一望去,目光與一個漢人形貌的紅袍官員相遇。這人是安祿山的心腹謀士,她是識得的:“嚴……”
“侍郎。陛下封我做了中書侍郎。何六娘越來越好看了。”嚴莊一側眸,似笑非笑,“達奚相公,陛下不止命何將軍寸磔了顏太守和袁長史,還叫我們在旁觀看,以儆效尤,讓那些不真正臣服於大燕的人有所畏懼。是不是啊”
“是。”那個低著眉眼的紫袍官員低聲道。
嚴莊的笑容更深了:“上個月我們攻入東都時,達奚相公還在幫助封常清守城哩。如今竟已成了我們大燕的宰相,可不是因為相公懂得審時度勢麼顏太守和袁長史若是有達奚相公三分見識,何至於墮入今日的境地。”
“達奚珣,你從前附麗於楊國忠,他……的兒子楊暄……考試不中,你不敢……將楊暄黜落……我們便知道你是冇有士節的人,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你如今竟……索性附麗於叛賊……”顏杲卿喘息著,話聲時高時低。達奚珣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胸口不住起伏。嚴莊微笑著瞧一瞧達奚珣,又看兩眼顏杲卿。
“你是要為他們考慮麼”何萬年又問了貍奴一遍,鷹隼般的眸光盯住了她頸中掛的那枚對鳥金箔,“你去了長安幾年,就忘記生養你的河北了麼,連你父親的仇也能拋下了麼你在長安認識了什麼人你當真仍然忠於陛下麼”他用胡語逼問她,語調又急又重。
貍奴咬緊了牙。她攥緊了刀柄,走到顏杲卿身前。她的靴底踏上他碎落的血肉。一雙碧藍的眸子,與一雙渾濁的眼睛,在洛陽的天空下靜靜地對視了數息。她將刀鋒插進老者的胸口。老者抖了幾下,頭顱垂下去,不動了。她幾乎鬆了一口氣。她的腦中有一種嗡嗡的聲響在迴旋。她一次次舔著開裂的嘴唇,以那尖細的疼痛調動五感。然後,她虛著腳步,晃到袁履謙麵前。他同樣一口血噴在她的衣袂上。她手起刀落,以最快的動作結束了他的痛苦和憤怒。
今日以前,她從冇有殺過人。
這兩個人,一個叫袁履謙,一個叫顏杲卿。
楊炎有一次說,南朝以來,琅琊顏氏“多以草隸篆籀為當代所稱”,陳郡殷氏亦出過幾位知名的書家。這兩家世代通婚,到了本朝,顏家有一位子弟格外天資秀出,既精通顏氏的家學,又深得他舅祖父、一代名家殷仲容的筆意,筆力雄健圓勁。“再過十年,到了五六十歲時,他必能與歐、褚諸公比肩。”楊炎感慨,“若是有幸拜見他一麵就好了。”她聽不懂“草隸篆籀”,不曉得殷仲容是誰,卻記得楊炎說過的每一句話,記得那個顏家子弟的姓名:他為楊國忠所不喜,被外放到了河北,在平原郡做太守。
她殺了人。她殺了顏真卿的從兄。顏家兄弟都是儘忠唐室的義士。
她殺了顏真卿的從兄。這是她能為他做的唯一的事了。如果他有一日當真見到了顏真卿,他會知道是誰親手殺了顏太守的從兄的罷她丟下長刀,踉蹌奔到橋麵的另一邊,伏在橋欄上乾嘔。冬日裡的洛河不很清澄,水勢亦算不得浩漫,隻是默默向東流著。
人說楊家一門孝義,素有清望。他確是一個那樣清朗的男子。而她,而她……她似乎已經成了濁流,如這橋下的水一般的濁流。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昔日在長安巷陌偶然聽到的歌聲,這一刻她才隱約明白了。
“很好!”何萬年拍她的肩。她趴在欄杆上,懵懂地半轉過頭,從肩膀上方與她的叔父對視。從這個姿勢看去,叔父的身影顯得極其高大,高大到了可怖的地步。貍奴聽見他說道:“你與我一同回宮,向陛下覆命。”
“我……”我要去找阿孃,她想。我隻有阿孃了。
她隻能隨何萬年進宮。見到安祿山之前,貍奴按照禮節在某一處院落停了片刻,洗了臉,重新梳了頭髮,由侍女服侍著換上一身潔淨的青色衫裙。她將頸中的對鳥金箔取下,藏進袖子裡。
“舊的衣裳,何娘子還要麼”侍女柔聲問道。
“要的。”
“奴著人將衣裳搗洗乾淨了,再送到何娘子宅中。”侍女小心將她的舊衣疊起,衣衫下襬處的那一小塊暗紅刺痛了貍奴的眼睛。那是袁履謙吐出的最後一口血。
“不要洗了。”貍奴說。
侍女恭順應了。
“何六娘來了。”徽猷殿裡,安祿山坐在檀木幾案後麵。他命人捲起簾帷,又叫貍奴和何萬年坐在錦墊上。
貍奴行了跪拜禮,用胡語道:“將軍……”何萬年重重咳了一聲。貍奴連忙改口:“陛下近來好嗎”安祿山身形和臉龐雖瘦了些許,仍是肥胖異於常人。他才登基不到半月,比兩年前貍奴見到他的時候更加得意,說話時依然是那副溫藹可親的情態:“很好,很好。”
貍奴伏地叩首,流淚道:“我在長安時,日日為陛下祈福。聽到陛下安健,我就放心了。”
“你阿耶……唉。我們相識二十幾年了。他是比豹子更勇猛的人物,卻受了狗鼠之輩的暗算。”安祿山長長歎息,又連著說了好些懷念何千年的話。
“胡天庇佑,方纔六孃親手殺了他們,算是為阿兄報了仇。”何萬年道。安祿山一挑眉,倒有些訝異,歎賞道:“好!好!不愧是你父親的女兒!”
三人又說了幾句話,有人自殿外走了進來,與安祿山見禮。安祿山讓他坐下,笑道:“你怎麼來了不知道我正在見人麼”
“臣今日恰在禁苑中教習宮中的衛士。聽說何將軍的事已經了了,小何將軍和何六娘入宮覆命,臣就來看一看。”
何萬年見來人可以不經通傳便徑自入殿,心中豔羨,麵上則不敢失禮:“多謝為輔。”安祿山一向信重寵愛這個養子,雙目掃過貍奴的臉,笑了起來:“為輔啊,你是為哀悼死去的勇士而來,還是為勇士家中的明珠而來”
來人一笑:“陛下睿智。臣從前與何六娘、突斤、能振英同在長安,那幾年我們想念故鄉時,常常彼此安慰。陛下起事之後,何六娘未及逃歸河北,臣十分惦念,何況……又出了何將軍的事。”說完這些話,他纔看向貍奴,“何六,你要保重自己,你父親的魂靈才能安息。”
貍奴視線與他一接,便即垂眸:“多謝為輔兄。”
何萬年察言觀色,歎道:“阿兄兩子三女,冇有婚嫁的隻剩六娘一個了。如今我身為叔父,須得早早替六娘做主,以免阿兄死而有憾,魂靈不安。”
“阿耶去世不久,我……”
“為父親和丈夫守喪那麼久,是漢人的儀禮,我們可不在意那些。”何萬年道。
“是了。”安祿山頷首,“我原想賜你一座宅第,不然,索性待你出嫁,賜給你丈夫”
“我不敢。我,我方纔冇敢說,我有罪,求陛下原諒。”貍奴低下頭,從懷中取出一物打開,雙手呈給安祿山看。
殿中一君二臣三個男子同時望去。女郎細白的手裡托著一張白布,布上擱著兩塊小小的白骨。幾人俱是久經征戰的武將,一眼看出那是人的指骨。何萬年皺眉,纔要斥責貍奴,就聽安祿山問道:“誰的”
“是大郎君的骨殖。”貍奴挺直頸子,在錦墊上鄭重長跪,“我有罪。當時情勢危急,我恐為官軍所獲,隻撿了這兩塊骨頭回來。我阿耶的骨殖,我也隻拾得兩枚。”她掏出另一個布包。那個布包裹的亦是兩塊指骨,骨節較先前那兩塊更粗大一些。宮人接過包著安慶宗指骨的白布,呈到安祿山麵前。安祿山摩挲那兩截白骨,許久不言,半晌才發出一聲哽咽。這一聲哽咽沉沉的,在他肥壯的身體裡振盪著,像山中虎豹作勢欲哮之際,胸腹間的嗡鳴聲響。
“我兒……我兒何辜!”他舉起一隻手,捂住了臉。
他在陳留郡得知長子死訊時悲怒無已,大興殺戮,殺了數千名唐軍官兵。可是看到這兩塊骨頭,安祿山又覺得,殺多少人也無以彌補大郎的命了。他們的命,如何能跟他的兒子相比他的長子……是最聰明的,是他諸多兒子中最有遠見的……
張忠誌輕聲道:“待到攻破潼關,入了長安,陛下自可隨意處置李家宗室,為郎君複仇。”
“自當如此。”安祿山將那塊白布合上,“大郎枉死長安,我還道他屍骨無存,打算招魂而葬,不想竟能得到兩塊遺骨。何六,你很好。”
貍奴斂眉:“惟願陛下節哀。”安祿山隔著白布,撫摸長子的遺骨,目光掠過貍奴的頭頂。他忽而憶起,自己當日就有意替養子張忠誌與何六娘主婚。那時,長子……是怎樣說的
——“我是你的長子,來西京做人質,是我該做的。縱然舉步維艱,我總歸冇有怨言。但我阿母有什麼過錯她枉為你原配,卻不受你喜愛。所以我才說,男女間情意不諧,何必強求”
他最後隻是說道:“我賜你一所宅院罷。”
貍奴咬住了下唇內側的筋肉,藉以剋製身體不自覺的顫栗,那種如釋重負的顫栗。她好像終於學會了一點點操縱人心的本領,初次試練,卻不是用來對敵,而是用在了她自幼敬若神明的安將軍身上。
“多謝陛下。父親去世了,我想將阿孃接到新宅一起居住。”她請求道。安祿山猶未回答,何萬年斥道:“這點小事,何必煩擾陛下先回家罷。”
眼見安祿山心情沉鬱,幾人先後退出了徽猷殿。何萬年一望貍奴的背影,笑著拍了拍張忠誌的肩,從另一邊走了。張忠誌加快步子,趕上貍奴:“何六。”
“為輔兄。”
張忠誌卻冇提方纔的事情:“你從長安過來,路上吃了不少苦罷”
“是,累了。”貍奴淡淡笑道。
“回家好好睡一覺。你到了這裡,這裡都是我們的人,冇人害你。”他話裡話外唯存體諒,“往日隻知你穿絳紅衫裙好看,原來青色也這樣合宜。”
紅裙的何六如一匹好馬,青裙的她則有一種不同於平日的清羸,如一枝柔婉的花。
在燕山下,他慣於馴服烈馬,調順烈馬的性情。但是如今,他更想攀折這朵好花,教它為自己而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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