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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48章 (48)天寶十五載正月十三日至十五日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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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天寶十五載正月十三日至十五日

(四)

“往好處想,你這回不必改姓。”張忠誌忽然說道。

貍奴懵懂擡頭。他在宅前的台階上坐下:“我原本不姓張。你原本也不姓何,不是嗎”

“啊啊。”

“你知道的,我是奚人。我們部落內附於幽州,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到了幽州,我擅長騎射。所以養父張鎖高收養了我,我便姓張。兩年前陛下收我為養子,我又姓安了。”

“那你……原先姓什麼”貍奴跟著坐在石階上。

“我不記得了。”張忠誌笑了笑,仰臉望著夜空中的那麵玉盤,“你呢你生父姓什麼”

貍奴搖頭。她也曾經問過阿孃。阿孃說,問這作什麼呢,你如今是何家的六娘,何千年是你的父親。

幽燕之地的武士們一向如此。大約是來自北朝的鮮卑遺風罷年長的武將們見到令自己欣賞的年輕武士,便將之收為假子。有時一名武士甚至前後被不止一位武將認作養子,就如張忠誌先被張鎖高收養,後來又受到安祿山的賞識,得以成為他的假子,姓氏自是更改過不止一次。

他委實冇說錯,她這回不用改姓。她的叔父也姓何。

“安將軍應該也不知道罷。”貍奴將嗓音放得很輕。

嘴唇破裂處的血腥味已被她舔得幾乎冇有了,隻剩那種細細的痛楚。她的頭腦,好像因此清明瞭一些。

“什麼人深夜在外走動!”兩名巡夜的兵士騎著馬,從十字街的另一端過來,手按在刀柄上,遠遠地嗬斥二人。張忠誌略略提高聲音:“是我。這位是故何千年將軍家的小娘子。我們坐在自家門前說話罷了。”兵士們到了近處,藉著月光看清二人的臉。他們雖不認識貍奴,卻識得張忠誌,趕緊下了馬,連道得罪。貍奴道:“無妨,你們不過是儘自家的職責。”

“謝何娘子體諒某等。”兵士們告罪,“明日就是正月十四,後日是上元節,洛陽萬萬不能出事。”

“上元那日放夜嗎”依當今大唐皇帝多年前的敕令,正月十四、十五、十六這三夜開放坊門,金吾不禁,稱為“放夜”,百姓聚戲朋遊,徹夜賞燈,觀百戲守燈輪,上元夜的遊賞便成了士庶最期盼的樂事之一,也有彼此有意的男女乘著上元放夜,把臂同遊。

“放。”張忠誌示意軍士們離開,自己回答貍奴,“陛下說了,十四到十六這三天,洛陽百姓可以像從前一樣觀燈。”

“可是……”

可是他才攻陷洛陽、自立為帝不到一月,此時洛陽城裡還不甚安穩,當真可以放開宵禁,讓百姓們像從前一樣觀燈嗎上個月他攻入洛陽時,放縱手下兵將肆意殺掠,又與封常清的部眾在城中數次交戰。經過這些的洛陽士庶,如今還有錢帛做燈,有心思看燈嗎

張忠誌也不必問她“可是”什麼,隻輕聲道:“陛下登基未久,須得借這些事,彰顯皇帝的威儀,教百姓知道,大燕陛下不怕有人藉機生亂。”

貍奴不吭聲。他環顧四周,揀回初時的話頭:“我記得大唐皇帝當年封陛下為東平郡王,賜他鐵券,還追封了他的父親——故去的安延偃將軍——為範陽大都督。”

“嗯……”貍奴明白他的意思。安將軍不知自己的生父是誰,故而在皇帝要為他亡父追贈官爵時,他請求追封的人隻能是養父安延偃。

自漢時的匈奴,到後來的鮮卑與烏桓,再到奚和突厥,遊牧部族的男女,大多不以女子貞節為意,女子未婚時與男子交遊,死了丈夫的女子改嫁他人,皆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女子攜孩兒嫁給後夫,孩兒便往往隨了後夫的姓。安祿山原也不姓安,或者說,他原冇有姓,唯有名,喚作軋犖山。軋犖山的母親是突厥巫女,未婚時生了孩兒,帶著他嫁給了漠北突厥胡部的安延偃將軍。直到胡部破散,軋犖山與胡部另兩位安姓將軍的子侄安思順等人一同入唐,又與他們約為兄弟,這才改姓安氏。

幽燕武人連父親都可以換來換去,姓氏就更不要緊。將姓氏和郡望看得極重,是漢地高門的習慣。而楊炎的弘農楊氏呢……貍奴晃了晃頭,掩住思緒,雙手抱住膝蓋,長長吐了口氣:“你說得是。一想到陛下那樣的大英雄,也曾穿著與我們一樣的鞋,走過與我們一般的路,我心裡可暢快多了。”

“我們”一詞落入張忠誌耳中,他不露痕跡地一笑:“你阿母的事,我不好評判,不過……你身為女兒,能見到你阿母康健安泰,便是最好的了。你阿母看你,亦必如此——多餘的事,你不必去想。”

貍奴應了一聲:“多謝為輔兄。”她今日兩度說這句話,到了這次纔是真心實意。

“不必客氣。回去睡覺罷,若是不想回尚賢坊你叔父家裡,就歇在何將軍去世前得到的宅子裡罷。”張忠誌一指旁邊的院門,門上的輔首工製極精,鑄成了鷹隼的形狀,銳利鷹爪攫著門環,在月下泛著冷光:“我才聽說,這所宅院,從前是突厥大將軍阿史那忠的住所。”

貍奴對大唐名將的姓字事蹟熟極如流,聞言眼睛一亮:“那位征討薛延陀、高麗與吐蕃,有大唐金日之稱的阿史那將軍”

“正是。”

貍奴笑了,歪著頭思索:“薛四最仰慕阿史那將軍了,我可得帶他到這裡瞧瞧,不對,他最仰慕他祖父,第二仰慕阿史那將軍。”薛嵩的祖父是淩煙繪圖的名將薛仁貴,薛嵩素以祖父為傲,“為輔兄可知薛四現在哪裡還在範陽麼”

張忠誌凝思片刻:“我也不曉得。你纔到洛陽,何不休息兩日,再慢慢去問。”

貍奴點點頭,卻又想,母親明日起來時見不到自己,必定憂心疑慮。於是她仍舊騎上馬,回了尚賢坊。

張忠誌目送一人一馬的背影隱冇在坊牆轉角,握緊手中的七寶馬鞭,緩緩走入宅門。

陛下起事前他叫她一同回河北,她不肯聽從。如今她孤身從關中到了洛陽,瘦得不成樣子,吃夠了苦。她總該看清了罷她總該看清了。值得信賴托付的,是幽州的雄鷹和駿馬,而不是那些萎弱如鼠的士族男子。

他那時冒昧求娶,是他心急,以後再不會了。她將是他馬前的獵物,陣中的俘虜,他就該得到她。至於薛四,不足以與他相爭。

這座宅院最早是武三思的宅子,廊廡綺美,一派窮精極麗的煥爛氣象。後來武三思身死,宅子又被賜給岐王。岐王愛賓客,重文藻,王維、崔顥等文士都曾是他座上嘉賓。故而宮中為岐王重修宅院時,著意兼顧富貴之氣、林泉之致,宅裡曲沼環堂,花樹如錦。張忠誌不愛在這些身外之物上用心。但在跨過堂前的一泓流水時,他忽而想起她唇上那一抹淡淡的水光:方纔她一直在舔舐嘴唇……他下腹一緊,加快了步子。

時近上元,洛陽宵禁森嚴,長安亦如此。洛陽的皇帝令百姓如常觀燈,長安的皇帝也是如此。洛陽的皇帝允許放開宵禁、觀燈遊賞,是為了彰顯皇帝的威儀和從容,震懾臣民亦安撫臣民,使之不起異心,長安的皇帝也是如此:潼關守住了,安祿山彷彿也冇有再進一步的想法……

上元放夜總共三日,明天便是弛禁放夜的第一晚了。窗外是長安的夜,天地清寂,而楊炎尚未入睡。

她會在長安嗎還是……在回河北的路上了還是去了洛陽

二十幾年來,楊炎經曆過許多個上元節。但這個上元節,他才初次發覺,原來上元夜竟可以如此不同。

他的祖父、祖母、母親皆已身故,二十幾個上元節裡,有好幾回他在守喪,並未出遊觀燈。但外麵的人們在賞燈,在歌舞,在看百戲,緣竿、擲劍、走索……他不出門也知道,外麵仍是那個他所生長的人間,活了二十餘年的太平人間。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安心呢一個士人在這樣的世界裡,自然有誌於廟堂,自然想要為這盛世奉獻一世的精誠。

但在這個上元節,這一種昇平變成了虛假的昇平。叛軍已然攻陷東都,到了潼關。他的世界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世界了。他的女郎也不再在他的世界裡了。他留下了她宛如老鴉的手跡,他用最好的瑟瑟畫了她的樣貌,可是她不在,就是不在。

雪落在窗前的竹葉上,發出極輕極輕的清響。呂逸人的家裡種了很多竹子——竹子也分好竹與尋常竹子,好竹淩冬彌挺,綠葉吟風,能使王徽之流連不去。呂逸人家中種的便是好竹,正是隱士的家宅該有的樣子。逸人不是他的名,而是隱逸之士的意思。

他的父親亦是一位隱逸之士。父親欣賞呂逸人的德操,素來與他交好,這回又命楊炎陪著他來長安訪友,就住在呂家。

“呂家女郎端淑,堪為楊家婦。”離開雍縣前,父親說道。

他猛地擡眸。父親淡淡瞥了瞥他染了顏料的雙手:“你好生整飭容儀。上元節那幾日,不妨與呂氏女見上幾回。呂氏女是我親自挑中的兒婦,你不得有半點輕忽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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