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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內外三百年 第60章 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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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通九年的夏,來得格外酷烈。江淮大地,驕陽似火,炙烤著龜裂的田畝與焦渴的河道,連風都帶著一股燒糊了的味道。然而,比這自然炎威更令人窒息的,是那瀰漫在空氣裡、無孔不入的殺伐之氣與全力蒸騰的灼熱。

宿州城,已徹底換了天地。城牆加固了一倍有餘,壕溝深掘,城牆上旌旗密佈,刀槍的寒光在烈日下刺人眼目。城門內外,車馬轔轔,人流如織。不再是往日商旅百姓的熙攘,而是披甲持兵的士卒、押運糧秣的民夫、以及各地前來“輸誠”或觀望的使者、豪強。喧囂聲、嗬斥聲、馬蹄聲、兵器碰撞聲,混雜成一股巨大的、躁動不安的聲浪,直衝雲霄。

原刺史衙署,如今已是“天補平軍大將軍府”。門楣上那塊嶄新的鎏金匾額,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目的、近乎刺眼的光。府內,氣象更是森嚴。甲士環列,從大門直排至正堂,個個挺胸挺肚,麵色肅殺。堂上,原本的官衙格局已被徹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倫不類、卻極力模仿皇家威儀的佈置。屏風繪上了龍紋,案幾鋪上了黃緞,連侍立兩旁的“近侍”,也穿著仿製宮裝的袍服,隻是眉眼間難掩草莽的侷促與刻意端出的倨傲。

龐勳端坐在一張寬大的、鋪著虎皮的坐榻上。他並未穿著龍袍——那東西還在趕製——但一身玄色繡金的袍服,已將他與堂下諸人截然區分開來。數月間的征戰、運籌、納叛,在他臉上刻下了更深的紋路,也淬鍊了他眼中的光芒。那光芒裡,有野心實現的誌得意滿,有掌控權力的冷酷,也有深處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履薄冰的警惕。

堂下,黑壓壓站滿了人。有最早跟隨他起事的戍卒頭目,如刀疤臉,如今已是什麼“左驍衛將軍”;有後來投效的地方豪強,如趙武,官拜“錄事參軍”;有慕名而來的落魄文人,被委以“掌書記”、“典簽”之職;更有新近歸附的原官軍降將、各地山大王,也都得了五花八門的封號。這些人穿著搶來或趕製的大小官服,紅的、紫的、綠的,顏色雜亂,品級難辨,站在一起,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諸位!”龐勳開口,聲音洪亮,在寬闊的大堂裡迴盪,壓下了所有的竊竊私語,“自桂州舉義,順天應人,一路披荊斬棘,賴將士用命,豪傑歸心,方有今日之勢!”

他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帶著審視與威壓:“然,朝廷無道,閹宦未除,天下未靖!我等豈可偏安一隅,苟且偷安?”

他頓了頓,看到堂下許多人的呼吸變得粗重,眼中放出光來。他知道這些人要什麼。不僅僅是活命,不僅僅是回家,還有更多——權力、富貴、青史留名,或者,隻是肆意妄為的快感。

“今,我龐勳,承天景命,體恤萬民……”他拖長了音調,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千錘百鍊,“自今日起,開府建衙,署置百官,建製元‘天補’!我等,要建立一個新的朝廷,一個平均富足、冇有壓迫的天下!”

“大將軍萬歲!”

“天補皇帝萬歲!”

短暫的寂靜後,狂熱的歡呼聲如同火山噴發,幾乎要掀翻大堂的屋頂。刀疤臉等人激動得滿麵紅光,揮舞著拳頭;趙武等文人則撚鬚微笑,眼中閃爍著參與“創世”的興奮;那些降將和山大王,更是咧開大嘴,彷彿已經看到了裂土封侯的未來。

權力,如同一劑最猛烈的春藥,讓這大殿裡的每一個人都血脈賁張,沉醉其中。建製,稱帝,這是從流寇到政權的質變,是將腦袋彆在褲腰帶上的造反,變成了一場爭奪天下的豪賭!他們不再是叛逆,他們是“從龍之臣”!

龐勳看著腳下這群情激昂的場麵,嘴角終於露出了真切的笑意。但這笑意深處,那絲警惕卻更深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天補”王朝,根基是何等淺薄。四周官軍雖暫受挫,卻並未傷筋動骨;內部派係林立,各懷鬼胎;糧草、軍械,看似豐足,實則坐吃山空……

可他冇有退路。走到這一步,唯有向前,不斷向前,用更多的勝利,更多的地盤,來維繫這脆弱的輝煌,來餵養這頭名為“野心”的巨獸。

“眾卿平身!”他虛抬雙手,享受著這山呼萬歲,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即日起,整軍經武,籌備糧草!不日,兵發徐州,克複舊都!繼而,掃蕩中原,澄清玉宇!”

更狂熱的歡呼聲再次響起。

就在這“天補”王朝於喧囂中宣告誕生的同一日,千裡之外的襄陽城,卻是另一番景象。

襄陽,控扼漢水,扼扼南北,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此時,這座雄城的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城頭守卒林立,甲冑鮮明,遠非宿州那種雜湊的聲勢可比。一隊隊騎兵斥候,不時馳出城門,濺起煙塵,奔向遠方。

節度使府內,氣氛更是肅殺。新任荊南節度使、諸道行營都統崔鉉,正與幾位心腹將領及幕僚,對著一幅巨大的江淮輿圖,凝神商議。崔鉉年約五旬,麵容清臒,目光銳利,身上帶著久曆邊鎮、殺伐決斷的沉毅之氣。他是朝廷在屢戰不利後,緊急啟用,負責統籌東南平叛事宜的重臣。

“龐逆僭號,其勢愈張。”崔鉉的手指重重敲在輿圖上宿州的位置,聲音冷峻,“然,觀其用兵,雖剽悍迅疾,卻失之根基。所占州郡,如無根浮萍,隻能劫掠,不能守成。其內部,戍卒、流民、降將、土豪,魚龍混雜,利儘則交疏,勢窮則相疑。”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諸將:“朝廷已決意,調集忠武、義成、宣武、淮南、荊南諸道兵馬,合兵十萬,由本帥節製,務求一舉蕩平!諸軍需摒棄前嫌,協同進擊,不得再存觀望之心,貽誤戰機!”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森寒:“此番進剿,不同於往日。對龐逆核心,務必全殲,以儆效尤!對其脅從,可分化瓦解,但首惡必誅!凡有臨陣退縮、陽奉陰違者,無論將校,軍法從事!”

眾將凜然應諾。他們知道,朝廷這次是真的動了雷霆之怒,下了血本。先前諸鎮各自為戰、儲存實力的局麵,必須結束了。

一個幕僚補充道:“都統明鑒。此外,還需嚴防龐逆流竄。下官建議,可令一部精銳,沿淮水設防,斷其南下之路;另遣一軍,出奇兵襲其糧道。龐逆所恃,不過一股銳氣與劫掠所得,一旦糧秣不繼,內部必生變亂。”

崔鉉微微頷首:“正該如此。龐勳,疥癬之疾已成心腹之患,然其終究是流寇底子,看似滔天,實則無源之水。我大軍壓境,步步為營,壓縮其空間,耗其銳氣,待其內亂,便可一鼓而定!”

策略已定,戰爭的機器開始以更高的效率、更統一的意誌運轉起來。一道道調兵文書,一份份糧草調度計劃,從襄陽這座新的平叛中樞,發往各個藩鎮。帝國的反擊,終於不再是零敲碎打,而是攥成了拳頭,帶著碾壓一切的力量,向著淮水之畔那個新生的、喧囂的“天補”王朝,狠狠砸去。

一方是草莽驟貴,氣焰滔天;一方是帝國震怒,重拳出擊。淮水兩岸,戰雲密佈,一場決定東南命運的大決戰,已箭在弦上。

而此刻,無論是宿州城內沉醉於開國大夢的新貴,還是襄陽府中運籌帷幄的統帥,或許都未曾料到,這場滔天之禍的結局,早已在它最鼎盛的喧囂中,埋下了伏筆。

宿州的“天補”王朝,在喧囂中迎來了它的第一個黃昏。盛典的餘燼尚未完全冷卻,權力的盛宴之下,裂痕已如冰麵下的暗流,悄然蔓延。

大將軍府,如今該稱“皇宮”的後堂,燈火通明,卻照不透龐勳眉宇間那愈積愈厚的陰霾。白日裡接受群臣朝拜的亢奮已然退潮,一種更深沉、更現實的焦慮攫住了他。他麵前的長案上,堆積的不再是恭賀的表章,而是各營呈報的文書——索要糧餉的,抱怨駐地狹小、與其他部隊摩擦的,告發某人“心懷怨望”或“與官軍暗通款曲”的……

“陛下,”趙武躬身立在下方,語氣謹慎,“各營賞賜已按製分發,然……然庫藏日蹙,新附之眾索求無度,長此以往,恐難以為繼。”

龐勳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冇有立刻迴應。他何嘗不知?開倉放糧、厚賞士卒,固然能收一時之心,但坐吃山空,宿州一地的積累,如何經得起這般揮霍?那些新附的豪強、降將,帶著人馬糧草來投,看似壯大了聲勢,實則個個擁兵自重,難以真正掌控。今日他能許以高官厚祿,明日若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又會如何?

“糧草之事,著落各地,加緊征繳。”龐勳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凡有抗拒或拖延者,以通敵論處!”

趙武應了聲“是”,卻並未退下,臉上仍有猶豫之色。

“還有何事?”龐勳抬眼看他,目光銳利。

“是……是關於劉弘、劉景二位將軍……”趙武壓低聲音,“近日他們與舊日戍卒中一些老弟兄往來甚密,言語間,對陛下重用新附之人,頗有些……微詞。言說陛下忘了根本,恐寒了老兄弟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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