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內外三百年 第70章 驚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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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明元年,秋,長安。
這本該是關中最為暄氣和暖的季節,渭水湯湯,終南含翠,曲江池畔的芙蓉亦應綻出最後的穠豔。然而,一種無形的、粘稠的寒意,卻早已滲透了這座帝國都城的每一寸肌理,比往年的冬日更為刺骨。
市井閭巷之間,往日裡叫賣胡餅、爭睹百戲的喧囂,被一種壓抑的、竊竊私語般的惶惑所取代。糧價已非“飛漲”可以形容,東市西市的米行前,終日聚集著麵有菜色、眼神空洞的人群,望著那空空如也的糧鬥和令人絕望的價牌,發出無聲的詛咒。偶爾有載著些許糙米的官車在兵丁護衛下駛過,立時便引發一陣不要命的瘋搶,維持秩序的金吾衛士卒揮舞著皮鞭棍棒,嗬斥聲與哭喊聲攪作一團,給這惶惑添上幾分暴戾的色彩。
流言是這惶恐最好的養料。它們如同鬼魅,在坊牆間、在井台邊、在權貴府邸的角門處滋生、傳播、變形。
“聽說……黃巢那魔頭,已在嶺南稱帝了!”
“豈止!探馬來報,賊軍號稱百萬,已出潭州,沿湘水北上,不日便要叩擊江陵!”
“江陵若破,則襄陽危矣!襄陽一失,這長安……”
後麵的話,無人敢再說出口,但那未儘的恐懼,卻比任何明確的言語都更令人窒息。更有一些荒誕不經的傳聞,說黃巢乃天魔轉世,能驅使虎豹,呼風喚雨,所過之處,草木皆枯,井水儘赤。這些怪力亂神之說,在極度恐慌的人群中,竟也頗有市場。
皇城之內,氣氛更是凝重得如同鐵鑄。南衙十六衛的府署前,甲士林立,神色緊張,往來傳遞文書的吏員步履匆匆,臉上看不到絲毫人氣。往日裡還有幾分虛張聲勢的儀仗,如今也透著一股外強中乾的疲憊。
真正決定這座城池命運的暗流,在大明宮深處,在神策軍中尉田令孜的樞密院中,洶湧激盪。
田令孜那張保養得宜、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白淨麪皮,此刻也蒙上了一了一層難以掩飾的焦灼。他摒退了左右,隻與幾個最核心的義子——神策軍指揮使級彆的宦官——密議。
“大家(指僖宗)近日,心神不寧,屢問黃巢之事。”田令孜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咱家雖儘力安撫,然……然賊勢日迫,江陵若有不測,則荊襄門戶洞開,長安……便成了孤城。”
一名年輕些的宦官義子急道:“阿父!難道……難道真要……”
“棄守長安”這四個字,他終究冇敢說出口。
田令孜眼中寒光一閃,瞪了他一眼,隨即又疲憊地閉上,手指無意識地撚著一串迦南木念珠:“守?拿什麼守?關中饑荒,府庫空虛,神策軍兒郎的糧餉尚需挪用內帑!那些外鎮節帥,一個個擁兵自重,隔岸觀火!高駢在淮南,擁兵十萬,卻屢屢逡巡不前,其心叵測!忠武、義成之輩,更是首鼠兩端!”
他猛地睜開眼,那眼神裡已冇了猶豫,隻剩下一種賭徒般的狠厲:“為今之計,唯有……西幸。”
“西幸?”幾個義子麵麵相覷。西幸,便是放棄長安,逃往蜀中。這無疑是動搖國本、震動天下之舉!
“蜀中富庶,且有山川之險。當年玄宗皇帝幸蜀,終得克複兩京。”田令孜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冷靜,甚至帶著一種殘酷的算計,“隻要大家(僖宗)在,神策軍在,大唐的旗號便在!暫避賊鋒,以待天下勤王之師,未必不是一條生路。”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幾個義子:“此事,關係重大,絕不可走漏半點風聲!你等即刻秘密準備,挑選忠勇可靠的兒郎,整頓車駕儀仗,但……務必隱秘!”
“是!”幾個義子心頭巨震,卻不敢多言,躬身領命。
田令孜揮揮手讓他們退下,獨自一人留在昏暗的殿內。窗外,是長安城灰濛濛的天空。他知道,這一步踏出,便是將半壁江山拱手讓人,便是將他田令孜和皇帝,置於天下口誅筆伐的風口浪尖。但他更知道,留在長安,等黃巢兵臨城下,那便是玉石俱焚,連這最後一點翻盤的資本,都將喪失殆儘。
“黃巢……黃巢……”他低聲咀嚼著這個名字,眼中充滿了刻骨的怨毒與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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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就在田令孜於深宮中做出那艱難而冷酷的決定的同時,遠離權力中樞的昭國坊杜牧宅中,卻是另一番光景。
庭院寂寥,秋葉滿階,也無人打掃。書房內,杜牧獨立窗前,身上隻穿著一件半舊的青袍,形容比之前更加清臒,唯有一雙眼睛,依舊深澈,卻沉澱了太多看透世事的蒼涼。
他早已不複官身,對外界的紛擾,似乎也已漠不關心。案頭堆著的,不再是奏章文書,而是他自己手錄的詩稿、雜記,還有幾卷佛經。空氣中瀰漫著陳年墨香和一絲草藥的清苦氣息。
老仆顫巍巍地端著一碗藥湯進來,低聲道:“阿郎,該用藥了。”
杜牧緩緩轉過身,接過藥碗,卻冇有立刻喝下。他看著碗中那濃黑如墨的汁液,忽然輕輕一笑,那笑容裡帶著無儘的苦澀與自嘲:“藥能醫病,可能醫這沉屙之世否?”
老仆垂首不語。
杜牧將藥碗置於案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方狹窄的天空。長安城的惶惑與流言,他並非不知,隻是心已成灰,再難掀起波瀾。他彷彿一個超然物外的旁觀者,冷眼看著這座他曾經為之奮鬥、為之疾呼的帝國都城,如何一步步滑向註定的深淵。
他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箋,提筆蘸墨。筆鋒懸在半空,良久,卻未曾落下。他想寫點什麼,為這個時代,也為他自己,做最後的註腳。可千頭萬緒,萬語千言,竟不知從何說起。
最終,他隻緩緩寫下了四個字:
“天街欲雨。”
墨跡淋漓,帶著一種山雨欲來前的、令人窒息的平靜。寫完,他擲筆於案,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如同一聲微弱的、無人聽見的歎息。
他不再看那字跡,轉身走向內室,背影在秋日黯淡的光線裡,顯得異常孤獨而蕭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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