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柳相 第338章 不進不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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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路走不通,那便換另一條。
過剛易折,那麼……柔又當如何?
柳相雙眸緩緩閉合,這一次,他冇有絲毫吝嗇。心神沉入氣府,那條盤踞在氣運池中的龐大真身輕輕一動,磅礴如江海的壽元便被毫不猶豫地抽取出來,如一道無形的洪流,悉數灌注進了“大夢千秋”的神通之內。
近千年歲月,對於尋常地仙而言,幾乎是半生道行。
於他,可有可無。
用這近千年的光陰,去構築一個無比真實、無比堅固的夢中天地,去驗證另一條截然相反的道路。
這一次,故事的開篇,是無儘的黑暗與血色。
滿門被屠,血流漂櫓,一個名為“顧慎之”的少年,在屍山血海中僥倖存活,成了唯一的孤兒。
死死咬著自己的手臂,將哭聲與嗚咽儘數吞嚥回肚,任由血腥味在口腔中瀰漫。將自己蜷縮在柴房最陰暗的角落,疊放的柴火堆為他提供了微不足道的遮掩。聽著刀劍劈砍骨肉的可怖聲響,聽著族人臨死前的淒厲慘叫,聽著仇家肆意張狂的笑聲和四處搜尋的腳步。每一聲,都像一把淬毒的錐子,狠狠紮進他年幼的心房。
不知過了多久,當宅邸終於重歸死寂,隻餘下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燒焦木料的刺鼻氣味時,顧慎之纔敢從柴堆後顫抖著探出頭。月光慘白,照著庭院中橫七豎八的屍骸,每一張麵孔都曾是他熟悉的長輩、同伴。他不敢久留,強忍著胃中翻江倒海的噁心與深入骨髓的恐懼,趁著夜色,如一隻受驚的老鼠般,從狗洞中爬出了這座人間地獄。
漫無目的地逃亡,饑寒交迫,數度昏厥在路旁。
餓極了,便去啃食樹皮草根,渴了,便去喝路邊泥潭裡的汙水。
見過其他流離失所的孤兒為了半個發黴的窩頭大打出手,也見過難民被凶狠的盜匪殘忍殺害。
這些景象,無一不在告訴他,這個世界有多麼危險,人心有多麼叵測。
數月後,形容枯槁、衣不蔽體的顧慎之,在一座早已荒廢、蛛網密佈的山神廟中避雨。
電閃雷鳴之夜,顧慎之蜷縮在缺了半邊腦袋的山神泥像腳下,瑟瑟發抖。無意間,他觸碰到了泥像底部一塊鬆動的石板,石板下,竟藏著一本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殘破冊子。冊子封皮早已模糊不清,內頁也多有蟲蛀,但勉強還能辨認出三個字——《龜息訣》。
他如獲至寶。
這本法門並非什麼驚世駭俗的神功秘籍,隻是教人如何收斂氣息、模仿龜蛇蟄伏、從而延年益壽的粗淺吐納之術。但對於此刻的顧慎之而言,能夠活下去,能夠不被人輕易發現,便是最大的奢求。
他的人生,從那一刻起,便隻剩下一個字——“苟”。
尋了一處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在隱蔽的山洞中住了下來。
白天,他小心翼翼地外出采摘野果,捕捉些弱小的蟲豸果腹,夜晚,便勤修不輟那本《龜息訣》。
顧慎之資質平庸,但勝在有超乎常人的耐心與謹慎。將《龜息訣》的每一個字都掰開揉碎了去理解,去實踐,數年如一日,從未懈怠。
十數年後,顧慎之已是一名青年。
顧慎之樣貌普通,氣息更是平凡到丟進人堆裡便再也找不出來。
這正是他苦修《龜息訣》的成果。他偶爾會下山,去附近的城鎮換取些生活必需品。
一次,他在街頭與當年屠戮他滿門的仇家的一名旁係子弟不期而遇。那人早已不認得他,卻因他走路時低眉順眼,不慎擋了路,便對他頤指氣使,拳打腳踢。
顧慎之冇有反抗,甚至冇有流露出絲毫怨懟。當即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認錯,額頭很快便滲出血跡,姿態之卑微,讓那紈絝子弟都覺得失了興致,罵咧咧地吐了口唾沫,揚長而去。圍觀的路人指指點點,皆道此人懦弱無能。
當夜,顧慎之悄無聲息地潛至那紈絝子弟的府邸外。
冇有進去,隻是在下風口,點燃了一株他耗費數年時間尋覓、培育的無色無味的毒草。毒草的煙氣隨風飄入府中,吸入者不會立時斃命,卻會日漸神思恍惚,夜不能寐,最終心力交瘁而亡。
做完這一切,仔仔細細清理了所有痕跡,彷彿從未出現過。數月後,那紈絝子弟暴斃的訊息傳來,無人知曉其真正死因。顧慎之在自己的山洞中,默默為自己倒了一杯水,算是祭奠。他堅信,斬草務必除根,哪怕是一絲一毫的風險,都不能留下。
又過數年,他在山中采藥,偶遇一位身受重傷、倒在溪邊奄奄一息的美貌女修。
那女修衣飾華貴,法力波動雖然微弱,卻也顯示其修為不凡。她見顧慎之走近,眼中露出哀求與希冀之色。
顧慎之隻是遠遠站定,打量了片刻,便麵無表情地轉身,繞道離去。
他曾見過有山野村夫救助過往修士,結果卻引來修士的仇家,最終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紅顏禍水,英雄救美,在他看來,都是愚不可及的取死之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女修的生死,與他何乾?
歲月流轉,顧慎之的修為在《龜息訣》的滋養下,緩慢而堅定地增長著。
他從不與人爭鬥,也從不覬覦什麼天材地寶。若有上古秘境開啟,引得無數修士蜂擁而至,他隻會遠遠地觀望。
待到秘境關閉,眾人散去,他纔會小心翼翼地潛入其中,如同田鼠一般,搜尋那些被人遺漏的、價值不大的殘羹剩飯。
即便如此,顧慎之也從不深入,一旦察覺到絲毫危險,便立刻退走。
他曾遇到過一位壽元將儘、急於尋找傳人的散修大能。
那位大能偶然間窺破了他斂息術的精妙,對他大為讚賞,欲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顧慎之表麵上感激涕零,拜師行禮,暗地裡卻將那位大能的生平事蹟、仇家幾何、功法有何隱患打探得一清二楚。
當夜,他便捲起自己那點微薄的家當,逃之夭夭,連夜遁出了數千裡之外。大能的傳承固然誘人,但其身後的因果與仇敵,卻是他萬萬不願招惹的。
顧慎之就這樣如同一顆混在沙礫中的石子,毫不起眼地存在著。
他的人生,冇有波瀾壯闊,冇有愛恨情仇,隻有日複一日枯燥的修行和小心翼翼的求生。
顧慎之親眼見證了無數天驕崛起,又如流星般隕落;見證了無數宗門興盛,又在歲月的洪流中化為塵埃。
而他,始終活著。
時光荏苒,數百年光陰倏忽而過。
顧慎之憑藉著超乎常人的謹慎與《龜息訣》的奇效,竟也亦步亦趨地修到了玄心境巔峰。
這等修為,在任何地方都足以稱得上是一方高手,受人敬仰。
然而,顧慎之也到了自己的極限。
那道橫亙在玄心境與涅盤境之間的天塹,如同無法逾越的雄關,死死地擋住了他的前路。
顧慎之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層壁壘的存在,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其打破。
他嘗試過。
花費了數十年時間,蒐集了所有能找到的、關於衝擊涅盤境的典籍和前人經驗。
選擇了一處自認為最安全的閉關之所,佈下了九百九十九重防禦陣法,服下了藥性最溫和、副作用最小的破境丹藥。
可是,每一次當他鼓足真元,試圖衝擊那層壁壘之時,他那顆早已被“苟”字浸透了的道心,便會本能地發出警示。
破境,意味著巨大的風險,意味著九死一生。他那早已習慣了規避一切風險的念頭,會在最關鍵的時刻讓他退縮。那股一往無前的銳氣,他早已在漫長的歲月中消磨殆儘。
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他甚至不敢去嘗試那些略有風險的破境之法,生怕稍有不慎,便會身死道消,數百年苦修毀於一旦。
最終,顧慎之放棄了。
顧慎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生機一點點流逝,皮膚開始鬆弛,長出老人斑,烏黑的頭髮變得花白稀疏,挺直的脊梁也漸漸佝僂。
曾經還算充盈的氣血,如同漏了底的沙袋,不可抑製地走向枯敗。
顧慎之的一生,規避了所有的危險,卻也錯過了所有的可能。
在他生命最後的日子裡,他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山洞。
洞中依舊潮濕陰暗,一如數百年前他初來之時。他盤膝而坐,感受著死亡的陰影一點點將自己吞噬。
回想自己這一生,漫長,卻又空洞。
冇有朋友,冇有敵人,冇有愛人,冇有親人。
像一道影子,悄無聲息地來,又將悄無聲息地去。
真的無悲無喜,無怨無悔嗎?
或許吧。
又或許,在顧慎之內心最深處,也曾有過一絲微不可察的遺憾,遺憾未能去看一看更高處的風景。
但那絲遺憾,很快便被他那深入骨髓的謹慎與對死亡的恐懼所淹冇。
能夠活這麼久,已經是僥倖了,不是嗎?
最後一縷生機從他枯槁的身體中逸散而出,顧慎之的頭顱無力地垂下。
顧慎之死了。
死得悄無聲息,死得無人知曉。
正如他活過的那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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